它出生的时候是秋天，那时落叶簌簌，它死的时候也是秋天，那时硕果累累。 ——题记
黑子看到那个草垛的时候有些跃跃欲试，在它还年轻的时候这种草垛自然是不在话下的，然而“还年轻的时候”就意味着现在已经老了，黑子自然也知道的，所以在今天以前的它是不会尝试这个，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它就想跳了，哪怕看上去摔下来会很疼。
事实证明摔下来的确很疼，黑子舔了舔受伤的爪子，呜呜地在一旁卧着。它那有旧伤的前腿耷拉在身子前侧，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怪异。
事实上很久以前的黑子是不愿意把那只有伤的前腿放在身子前侧的。那只腿因为中过弹，即使后来得过救治，肌肉也萎靡的厉害，黑子潜意识里不喜欢露出它，觉得那样不好看。
黑子是一只军犬，当它还没受伤的时候曾经和老林出过很多趟任务，黑子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它回去后总能清楚地察觉人们高扬了的情绪，所以它觉得那大概是赢了，于是那时候它也总会开心地摇着尾巴。直到后来的一次，那次空气里有许多它本能觉得危险的气味，它警觉地咬了咬老林的裤脚，吠了一声。再紧接着有许多激烈的声音，它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瞄准老林，大脑没来得及反应，它的身体已先发地向老林扑去。
再醒来的时候，黑子周围有许多人，那些人在闹闹地讨论什么黑子听不懂，但黑子注意到自己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前腿，不知道为什么它心里当时有些哀哀的。接着黑子感觉到有什么人在摸自己的头，它抬头，看见老林陌生的微笑，“刚好我也要退休了，我带你走吧。”黑子不喜欢退休这个词，在军队呆的日子里这是它最敏感的词，但老林眼里的泪花却让它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它汪了一声，摇了摇尾巴——那是它唯一懂的讨好的方法，于是它终于看到了老林熟悉的笑，“好咧，咱爷俩一起。”
黑子努力地撑起身体，那个草垛在旁边立着，秋风吹过有哒哒的声音，仿佛在嘲笑它刚才的失败，但它没有理会，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它已经有几天没有见老林了，它有点想他。
它走到村门口的时候，一片落叶掉在了它的头上，它愣了一下，然后茫然抬头，秋天已经到了，那棵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但即便如此，风一吹，还是有叶子颤颤巍巍地抖一会儿，然后挣扎着下落。
黑子抬头不是因为叶子打到了它，它只是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它蹲在那里，尾巴没精打采地在那竖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它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样子，一排排不高的树哗啦啦地掉着叶，然后飒飒风中一个年轻的饲养员开心地喊，“生了！生了！”
那时候它刚出生，正是秋天，落叶簌簌，有人在秋风中欢迎新生命。
想起来就可以继续走了，黑子颤着继续走，它真的有点想老林了。
路有点长，等它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到熟悉的家门口的时候，它已经很累了。它吐着舌头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总觉得马上老林那张熟悉的脸就会出现在它眼前，然后长着厚茧的手会像往常一样摸着它的脑袋。
但始终没有，许久才有一个女人出来，那女人看了它一眼便伸脚蹬了它一下，“不是说过不准进门吗，老头子死了谁还愿意照顾你，不能干活光会吃！”女人骂了句便扭身走了。
黑子没躲过那一脚，半天才缓过劲来。它看了看四周，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女人未掩实的缝里钻了进去。它顺着老林以前喜欢呆的地方走去，可是都没有看到老林的身影。它有些急躁起来，突然想起老林前几天摔了一跤后就只在里面呆着了，它甩了甩脑袋想往里走，然而经过家里的一个高台的时候，它却猛地愣住。
黑子已经老了，听力不好，嗅觉更是不好，但它却敏锐地察觉到高台上的那个瓷盒里就是熟悉的人，它温和了很久的脾气一下暴躁起来，早就没了力量的后腿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跳着往上扑。
高台太高，它够不着，而脚步声在此时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是重重的一棍，黑子嗷地倒在地上。
黑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只知道此刻它已经没力气了，但它还是一点点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它想起一个地方，老林总爱去那里坐着。
好不容易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日落，它没有看到老林，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满足感。它趴在它经常呆的地方，眯上眼睛。
秋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黑子觉得很舒服，然后它做了一个梦，一个永远的梦。
梦里是它熟悉的过去，那时它的前腿还有力健康地踩在地面上，它和老林还有其他什么熟悉的人刚完成什么任务，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着，它也很开心，尾巴左右地晃着。没一会儿老林笑眯眯地叫它过去——那是年轻时的老林，留着精神的寸头。黑子马上振奋地小跑过去。
老林拿过一条有着金牌子的绳子挂在它脖子上，在他脖子上也有一条类似地，他说那叫金牌。挂好金牌后，周围开始有亮光闪过，黑子不喜欢，有点想走，老林笑着搂过它，它转头看到老林亮闪闪的眼睛，于是它配合地蹲好，汪了一声。
咔嚓声中黑子听见老林说，“真棒，黑子。”黑子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农村广阔的田野边，一只狗趴着，它的身体在急速地冷去，而与之对应的，它的神情却是平和或者说安详。
在它不远处，秋末的田野稻穗丰满，放眼望去一片金黄。毫无疑问地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田里的孩子撒着欢飞跑，笑声一串一串。大人谈着收获，脸上一片喜意。在更远处，成行的果树硕果累累，老人在树下话家常。
它死在了这个时候，正是秋天，硕果累累，有人在欢庆丰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