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江波涛没有真的接下话茬，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感叹了一声。

肖时钦被这声音一唤，方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件事上。

他尽力压下低落的情绪，打起精神等待对方的回应，只是周泽楷始终不曾说话，而江波涛在感慨了这么一句以后，似乎也并没有想要继续深入说下去的意图。

就在这一瞬的沉默之间，情势逆转，肖时钦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图穷匕见之后失去主动权的不适，可他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决意。

“你们的哑谜打完了没？”两边的无声近乎到了僵持之际，楚云秀插话了：“如果真要想办法影响到大人物的决定的话，好歹也要问问‘那边’的意思吧？”

她话对着这三个人说，眼睛却是看向苏沐橙的。

“嗯……”一直静静聆听的苏沐橙笑了笑，开口了：“是该问问叶修哥他们的意思。”

她眼神明亮，望向几个人：“既然你们还没想好，那么我先尽力试试吧。”

叶修，这是周泽楷和江波涛第二次从苏沐橙口里听到这个名字。

如果苏沐橙说得稍微模糊一点点，只怕他们早在先前便已经产生了怀疑。只可惜苏沐橙过硬的素质让她谈吐之间的言辞清晰得找不出一丝可以混淆之处，如此反而让他们忽略了这个重名率极高的姓名。

可这样高的相似度的名字，又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被摆在台面上，再怎么样也不会无法产生联想，一时间三个男生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个名字：“叶秋？”

苏沐橙笑：“也是……你们只怕更习惯这个称呼吧？不过，叶秋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三个人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沐橙。

楚云秀看他们这个奇怪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我来帮你们说了吧，苏小姐，‘据传闻’，你不是被叶秋少将包养过吗？那么请问，你到底是被叶家的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养起来啦？”

确实，说到苏沐橙，最容易让人想起来的，的确是这一段不大不小的花边新闻。毕竟作为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苏沐橙的个人感情的确是值钱得要紧的八卦。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这位传说中有权有势到能够包养风头正劲的当家花旦苏沐橙的叶秋公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有说是北平的阔少爷的，有说是黑帮的头头的，也有说是某知名军校出身的青年将军的，总之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神秘到让人发狂。

苏沐橙被这话噎住了，显然对于小道消息的泛滥，也是十分的无奈。

于是楚云秀代她继续说：“事实上呢，我们的苏小姐是既没被大少爷，也没被二少爷包养过，反而是管了他们家那个离家出走的大少爷大半年的饭，想来算是反过来包养了叶家的大少爷？”

苏沐橙无奈道：“秀秀你就别拆我台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虽然情势上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可话说一半的感觉谁能受得了？三个不明情况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此时也都是一脸好奇地等着楚云秀解释。

楚云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不过是叶修那小子从北平离家出走来了这边，沐沐顺手收留了他而已。”

离家出走？从北平？

叶秋？叶修……

江波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真是那位‘叶学长’吗？”

“那位”是什么意思，实在是有太多的解释了，而此时此刻，谁也不能判断每个人心里想的和自己究竟是不是一般无二。

楚云秀却不管这些，只是嗤道：“不是他还能是谁？”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翻了翻提包：“你看，那天的报纸我都还留着呢，要不你们都来认认？”说着找出一张《羊城时报》，指了指照片上学生游行队伍里一个走在挺前面的人头。

众人凑过去看，果然，那场被当局武力镇压下去的学生运动的最前端扛着大旗的那位正是他们神交已久的那位人物。虽然只是黑白照片，那旗帜迎风招展，却也煞是显眼。只不过相比于周围学生们的群情激奋，他的眼神虽清亮，却也意外的懒散，而这里面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起来竟然有些……嘲弄的意味？

看着这张照片，又扫了下当天的那篇报道，这一扫之下，几个人竟然有点移不开眼睛。

和通常报纸上惯会用的激烈措辞不同，这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报道言辞肯綮，虽然不算是特别辛辣犀利，却别有一种冷静到压抑的窒息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特别的文笔实在是很难让人忘记，也难怪楚云秀当做收藏品一样随手放在包里，看起来像是颇为欣赏的模样了。

而这样的行文方式，却有些突兀的熟悉，想到此处的周泽楷突然眯起了眼睛，然后轻轻拉了江波涛一把。

江波涛会意，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啊……果然是他。”

他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问道：“这样看来，我们……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嗯……”苏沐橙低头思考一阵，最终报之以粲然一笑：“对啊，小江很聪明嘛。”

聪明吗？江波涛在心里苦笑，对他们来说，这大概只能算是“有智而迟”吧？他摇了摇头，心里自我反省了一通。

苏沐橙一看江波涛不说话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他这是犹觉不足的意思，于是笑道：“本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是误导人的闲话太多了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说着又看向肖时钦：“总之我先帮你问问吧？也算是……”

她话还没说完，正巧窗外大钟到了报时点，钟声“当——当——”响了六下，不知不觉间已可算是天色近晚了——而苏沐橙听了这钟声，更是脸上一惊，惊呼了一声：“怎么这样晚了！”说着匆忙收了东西，只留下一句：“待会有急事，回见回见！”

说罢拎着包便急急忙忙告辞了。

看着苏沐橙急急忙忙远去的背影，楚云秀了然一笑，倚着椅背懒洋洋地说道：“不是整日里跟我说再不去见那家伙了吗，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然后就听得尚未完全走远的苏沐橙头也不回地抗议了一声：“秀秀！”

声音在走廊间回响了整整一圈，方才悠悠停止。楚云秀心知苏沐橙必然是去找叶修帮忙去了，而自己就算待在这里也不过是虚耗光阴，干脆也跟着起身告辞。

“这样看来，我今天的正事倒不必耽误了。几位，后会有期。”

她抬腿欲走，却是肖时钦先喊住了她，道了一句：“小心。”

这嘱咐来的突兀，是要她小心什么呢？楚云秀心里转了一圈，面上却只是嫣然一笑作为回应，又扫了三人一眼，毫不停留地走出了教室。

单论容色而言，楚云秀不算是出类拔萃。可方才这一笑也不知为何，竟然像是有了魔力一般地摄魂夺魄，教人轻易不肯移开眼睛。这短短的一瞬之间的个中情味，也实在耐人好一阵咂摸。

望着楚云秀的背影，他们竟然有了微微的失神。

周泽楷首先收回视线，问了个长句：“他们都是什么人？”

从初遇就带着谜团的苏沐橙、突然让他们认识到不对劲的叶修，还有最后那一笑间的楚云秀……

他们好像都不简单啊。

肖时钦却没真的被楚云秀镇住，也始终还记得自己的来意。他捋了捋思路，淡淡说道：“他们的事情，只怕不多久我们就能知道了——可是在这之前，两位老熟人是否也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呢？”说话之间，他单手撑住桌角，袖口挽起的小臂上，子弹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

说是熟人，这话也当真没有错。早在两年前，江波涛就觉得他们在学校之外有个什么东西在跟踪他们的行动。一开始还以为是对头派来的，想着甩掉便可，可是越是想要摆脱越觉不对，那个在暗处的人仿佛布下了天罗地网一般，任是他们使劲解数，竟尔也不能摆脱这种暴露在别人目光之下的感觉。而与这位看起来形单影只的兄台打交道的过程，也让他深觉不愿回忆——在对方如猫耍老鼠一般把他们玩得团团转的过程中，他们最大的成绩，也不过是留下了一颗子弹而已。

于是后来他们想到了交换，可是当他们真的试图向这位神秘人留下讯息时，对方传回的消息却让他们大为震惊：这个让他们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的跟踪，竟然全然是出自个人行为。可即便如此，对于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以及为什么无法甩掉跟踪，他们却仍然是一头雾水。好在这种感觉一年以后就像对他们失去兴趣一般，凭空消失了。也是在此后，他们才算松了口气，不过也就是这时候，他们不得不对一切的不速之客都提高警惕。

只是江波涛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一开始“跟踪”他们的，不过是一个肖时钦随手扔在电影院的监视器而已。甚至一直以来，他们所有的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也不过来自于几个位置精准的监听器。这些杰作，只不过是那时候肖时钦的练手之作。

而直到这个节骨眼上，他所多出来的信息，也只有神秘人的身份、他现下的窘迫情境、以及追踪消失一年之久的原因。对于肖时钦为什么要不惜以身犯险追踪他们，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依旧茫然。

可肖时钦不会由着他们这样想下去，他另一手把玩着手里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微型监听器，一边平静地说：“一枪穿云、无浪，你们也真是胆大，就不怕我真的把你们供出去吗？”

“咔咔——”子弹迅速上膛的声音发出，肖时钦毫不意外地看着一把左轮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心里倒是并不慌张，能这样做其实是对他证明自己的身份，同时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种示威，倒不会真的杀了他灭口什么的，他自信两个人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至于说外面可能有人闯进来的问题，他更是半分不担心了，周泽楷既然能够在毫无预兆地情况下示威，自然也能够在有人进来之前把一切都恢复原状。

但是这种程度的威压显然不足以让这个存在感颇低又狡猾得很的家伙屈服，真正折服肖时钦的是周泽楷盯了他手上物事几秒后，紧接着说出来的三个字。

他说：“生灵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