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非笔下的《野哭:弘光列传》是继《黑洞》后又一以南明弘光政权为背景的作品,书中借助左良玉、夏完淳、柳敬亭、龚鼎孳等十多位代表性人物,写出了四百年前酸楚和明清易代之际,像徐枋、龚鼎孳这些“遗民”人士的苍凉。
随着阅览明朝书籍的深入,对作者在书中提到的此点颇为认同:“除了弘治皇帝(朱祐樘)总体尚可,明朝简直没有第二位形象不算负面的皇帝。”建豹房的明武宗、妄想长生不老的嘉靖、一年到头罢工的万历,看明朝诸帝,如同看一部荒诞剧。本想伴随崇祯帝的自缢殉国,大明王朝就此谢幕,没成想出现一位不够荒诞的角色—朱由崧,其领导的弘光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上演了数场大剧——弘光三案(大悲案、太子案、童妃案)、左良玉起兵、阮大铖报复社文人,一些围绕在此政权旁“心理复杂、反复无常”文人也上演了属于这个乱世的黑色幽默,像钱谦益、龚鼎孳。
黑色幽默,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黑色”往往忧愁、郁闷令人窒息,“幽默”则包含着酸涩的嘲讽,有滑稽的荒诞,也有痛苦的绝望,故而该派实际以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如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里负责飞行任务的约赛连,因厌恶战争为保住性命逃离战场发生的“闹剧”。
书中第十章节,作者写的是龚鼎孳,再次让我看到了那乱世中幽默的怪像。
龚鼎孳,博学多才,擅写诗文,在明末的文坛上名望很高,和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家”大家对他的熟知,多半不是因为其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的诗文,而是一句“名言”:我原要死,小妾不肯!
好一句“小妾不肯”,让清流儒雅的文士沦落为“不念国难、不感君恩”为人鄙夷的伪君子。读到此处,为其自我嘲讽深感滑稽之余,想到和他同时代钱谦益的“名言”—“水太冷了”
话说,1645年清军马上攻进南京城,弘光帝朱由崧逃跑。柳如是和钱谦益有一段对话
柳如是:国土沦丧,切不可以身仕清,不如一起投水殉国
钱谦益(以“清流”自居,满口仁义道德):水太冷了,不能跳
柳如是(气炸了),独自投入水中,被他硬拖上来
不久,清廷要求“剃发易服”,钱谦益又以头皮发痒为由剪了头发梳起辫子。
看这二位言辞,简直像俩小孩的一场“闹剧”,难以相信出自饱读诗书的文坛大家之口,一人表示不是不想死,小老婆不让死,一人则为水太冷了,跳不得。不知当两人相对而坐,四目相望,会是怎样一番景状。
回到书中提到龚鼎孳,对他作者拿出整篇章节来讲,包含其出身、从政生涯、牢狱之灾、投降李自成继而投降清廷、与秦淮八艳顾媚的爱情、仕清后苦苦挣扎以及被写入《贰臣传》的各个方面。书中有一情节让我重新审视了他这句“我原要死,小妾不肯”。
崇祯十七年也就是京城即将沦陷前,龚鼎孳动不动弹劾同僚,首次弹劾周延儒成功了,紧接着又告吕大器,惹怒了崇祯帝被关入大牢,明朝的监狱和地狱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的宠妾顾媚以实际行动展现了“有难同当”的侠义,愣是苦等丈夫出狱。对于如此女子,他定是感动的一塌糊涂吧,好在因罪名不大,得以释放。可刚出狱一个月,又遇到了天崩地裂的大事:闯王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目睹这场巨变的龚鼎孳起初还真没想投降,而是选择和爱妾顾媚双双投井来保全名节,熟料自杀未遂,被农民军逮捕入狱且受到了严刑拷打,狱中他描写了许多关于顾媚的诗句,想象着生活的美好。
猜想,出于人之求生本能,加之不愿舍弃荣华富贵和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最终放弃了坚守的底线,选择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他剩余所“苟活”的每一天估摸也就为了小妾而活了。
李自成失败退出北京城后,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相比一些为国尽忠的臣子,他不是什么英雄,在此方面的操守上确实令人不齿,但仔细找找和那些祸国殃民的奸臣比,他也没做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坏事,反而利用自己的职位暗中保护明遗民和反清义士,或许他想的只是完成“小妾不肯”为她而活的心愿。而在这一点上,龚鼎孳的确很对得起这位秦淮女子了,相守二十年后,44岁的顾媚先他而去,此后便没有再添妻房,相较之下,顾媚的命运是秦淮八艳中最幸运的一位了。
降清后的他,常和明末遗民像冒襄、李渔等保持联系,诗作多是对明王朝的追思怀念,还曾因为对大清不专注偏心汉人被多次降级,这也看出其在仕途和感情上的挣扎。明末清初的文人,特别是投降清朝为官的“江左三家”他们内心的苦闷、酸楚在作品中常有体现,譬如吴伟业诗作中表达失节仕清的悔恨,怕水冷的钱谦益投降清朝后又从事反清活动,这里所说的龚鼎孳也是暗中保护反清斗士。
这种即不执着于忠君观念,又因自身行为背着负罪感的人,在明清易代之际的部分文人身上都有显现,就此书,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会对他们因“失节”而一棍子打死,再看“我原要死,小妾不肯”时更多了几分幽默感,只不过这幽默是黑色的、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