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纷，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那年，他17岁，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时时漾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年，她16岁。身着一身白色纱衣，双肩批着一条浅紫色的纱带，一阵风吹过，衣袂飘飘，犹如仙女下凡。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小小的红唇与皮肤的白色，更显分明，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

那天，阳光洒在青青草地上，她小心翼翼地收线、防线，随着纸鸢的上下浮动轻移碎步，姿态优雅自如。他当时正好从她身旁走过，立时就被她深深吸引，迈不开步离开。他站在不远处，呆住了。

突然，一阵大风吹起来。猝不及防地吹断了绳子，纸鸢摇摇晃晃地坠落在了柳树枝上。她看着高高的树枝束手无措，紧蹙峨眉，嘟着小嘴。

她转身看到了仍在发呆的他，她捡起一个小石块扔到他身上，唤他帮忙取下纸鸢。

他答应着小跑过去，嗖嗖两下麻利地爬上了树，小心翼翼地取下纸鸢，递给她，然后从树上跳了下来。她向他投去感谢，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摇摇头，目光牢牢锁在纸鸢上。那是一只漂亮的蝴蝶，栩栩如生。她让他帮忙接好线，邀他一起放纸鸢。

那是他第一次放纸鸢，也是他一生中放纸鸢最为开心和幸福的日子。

她白衣如雪，他情窦初开。他们在那一天相遇，相识，相知。从此，每天都很不得相依相偎，相伴相守。他们寻找各种理由去找寻对方，在河边杨柳树下漫步，在绚烂的花丛中追迷藏，在烟火气息浓郁的街巷中饱餐各种美食……

甚至，他们瞒着所有人私定终身，他们约定，等到她行过成年礼他们就结婚，不管世俗如何相对，温柔，或者残酷。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

他每天都计算着她成年的日子，想象着她18岁的模样；她每天都计算着她成年的日子，想象着他18岁的模样。

日子慢慢流逝，简单而从容。

就在她即将成年的时候，意外不期而至。北方大乱，外敌入侵，连破边关五十城，国家危在旦夕。在出门的一刹那，一群武士突然出现，抓了他去当兵。他就这样被迫出征了，连行军打仗用的衣服和武器都没有准备。更令他难过的是，前程吉凶未卜，生死难料，他却没有机会跟她好好道个别。

她久候不至，他音讯全无。她四处寻找，在他们曾经到过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他的身影，除了回忆，除了曾经，四周都是冰冷的铁壁。从他的全世界走过，早已没有了他，她的世界从此被冰雪封冻。

她每天以泪洗面，每天都活在过去。她登高远眺，望眼欲穿，只为看到他熟悉的身影。那时的他，是那时的她唯一的牵挂，唯有他，才能解封她结冰的相思。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回冲锋陷阵，多少次血流成河，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次被埋葬在废墟之下，他都顽强地爬了起来。每当他陷入昏迷之际，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唤他活着，唤他去找她。那时的她，是那时的他的唯一牵挂。他还欠她一个承诺，欠她一个告别，他不能死去，不能就这样死去。没有铠甲，就从敌人身上扒取，没有长矛大刀，还有双手和牙齿，他用尽所有，只为活着。

他们是彼此的牵挂，是彼此的信念。

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泪湿枕巾，多少次长夜漫漫孤独难熬，多少回梦中相见醒来空，多少次希望换来无尽的失望，身心疲累千疮百孔无法医治。等待是最漫长的绝望，绝望是最决绝的等待。

春去春来，花开花谢，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痛到麻木。当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时，看到铜镜里自己黑发变白发，满脸皱纹，身材臃肿，那陌生的模样令她认不出自己曾经的模样了。她连连后退，不忍再看。想到那时的他英俊洒脱器宇不凡，她哈哈大笑，欲哭无泪。

时光匆匆而过，像一条大河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没人知道平静的河面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刻骨铭心的思念。只要生命不逝，有些人、有些事终究要浮出水面，有些债、有些情终究还要了结。

几经辗转，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经的故里。离去时他风华正茂，归来后他满头白发，一身伤痕，故乡已成旧故里，曾经和她共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找不回来了。

几番苦苦找寻，他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城郊寺庙里，她每天青灯木鱼相伴，梵音缭绕。

他一阵哆嗦，冒着细雨，蹒跚着走向寺庙。

冷风呼啸着，雨越下越大，风雨似乎洗去了人世间的尘埃和喧嚣，让他感觉不到寒冷。

推开门，走进寺庙，她手握念珠出现在眼前。

你是谁？

你找谁？

他和她异口同声地问道。

风更大了，雨更大了，风雨淅沥，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

是你？

是你！

久久沉默之后，他终于认出了她，她也终于认出了他。

是她。

是他。

她怎么是这样呢？他怎么不像他呢？

他们相见了，异常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释然。她因这次见面反而更怀念18岁时的他，那时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让人难以抗拒。他也因这次相见反而更怀念那个衣袂飘飘的她了，那时的她是多么婀娜多姿，多么楚楚动人啊。

他们平静地看着彼此，颔首微笑，然后转身，各自离去。

他慢慢走出去，走在风雨中，内心再无半点涟漪。18岁的承诺怎么承受得住80岁的沧桑呢？不是他们没有爱过对方，而是他们爱得太深，爱得太真，他们的牵挂已经停在了18岁那年，他们的爱永远停在了18岁那年。

曾经沧海难为水，在爱的年纪里爱，在无爱的岁月里铭记。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明了。

她也明了。

相见不如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