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父亲去世时,年纪还很小,留下的记忆轻浅。最近,她找到两篇中学时的作文寄给全民故事计划,我们和她一起,拼凑出对父亲的一份怀念。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4个故事
一
父亲身体尚好的时候,来拜访的学生很多。他总是坐在一把老藤椅上,跷着二郎腿侃侃而谈。
这幕场景就像一幅安静的油画,停留在我的12岁。他一定懂得很多,偏偏他说过的话我都记不起来了。
印象中的家也总是如此安静,连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很少。母亲是一个勤快的女人,也很有才华。可是她早早退了休,每天扫地、洗衣服,把温情藏在弓下的腰里。
节假日里,我们几乎都不出门。偶尔有亲戚来访,我做我的作业,母亲边给父亲翻身,边和他们聊家常。母亲不让他们抽烟,说万一呛到了父亲,他一个晚上都睡不安稳,她便得一直陪着他。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当我熟睡在摇篮里,父亲穿着围裙帮我消毒奶瓶的样子我是不知道的。稍大一些,父亲帮我做香甜的水果羹,我满足地吃过以后,也就忘了。
父亲不是个吝啬的人,但印象中他很少给我买东西。一本漂亮的本子——现在想来纯粹是孩童的一时兴起,我无法想象父亲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帮我买下的;一块猎狗的磁石——猎狗的眼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它的身子缺了一个角,想必是在岁月的流光中被磨去了吧,谁知道呢;一颗绿色的玻璃蛋——小巧玲珑,我将它放在手里细细把玩,想象父亲的脸也是这般可爱的。
想象只是想象。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并不认识我。
二
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父亲的不一样。
与母亲不同,他从不尝试逗我笑。他话不多,即使有些话要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声调,语气沉稳简练,面带不温不火的浅笑。熄灯睡觉后,他常常会轻轻推门,问我“冷不冷”或“热不热”。我总带着些不耐烦,心里暗想,爸爸还会说些别的吗?
可是他在与外人打交道时,又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电话簿几乎不留一个空位,字迹端正飘逸。同事来访时,他摇身一变,成了健谈而幽默的公子——很多阿姨曾笑着夸奖:“你爸爸很帅的,舞又跳得好。”多希望父亲永远维持着那个英俊潇洒的形象。
但他从未对此解释过什么。他也没有刻意让我改变自己,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学习。他极少直接教育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压书石、一件艺术品,或者那句英文诗,“work while you work, play while you play”。
我曾自鸣得意地在家里朗读刚学会的英文,他认真地听,然后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发音。他曾是大学的英文教授。我不高兴地顶撞他,他也不会发火。
当时我嫌他的发音奇怪,现在明白,那时错的都是自己。
一个普通的中午,我的嘴里一边含着饭菜,一边冒出许多糊里糊涂的字眼。“这番茄炒蛋太好吃了!”
番茄炒蛋是父亲的拿手菜。我对妈妈说,“你的手艺快赶上爸爸了!”父亲依旧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严肃认真的样子。妈妈“噗哧”一声笑了,“这就是你爸爸烧的呀!”我眼珠转了几下,看向父亲,他这才轻声笑起来,“人老了,退步啦。”
这是我无法忘记的温馨场景,真实如上一秒。
三
但父亲终究是病了,精神分裂,又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很多时候,他都记不起熟悉的人和事。也很少有朋友来看他。
有一次,我去父亲单位参加联欢会,他的一位老友特意找到我,神情黯然,“我答应你爸爸,无论如何不能去看他,他只要我记得他过去光辉的样子。”
我似懂非懂地感谢了他。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乌黑的头发开始稀疏,背微微驼着,咳嗽声一遍遍从隔壁房间传来。
“爸爸。”我站在床边,涩涩地唤他,我以为能听到一声熟悉的“小家伙”。可是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只是一言不发。
我太伤心,便不再叫他,让自己迷失在暴饮暴食里。我看着父亲的影子被光冲散,在梦里越跑越快。
直到有一天,我又到床边叫他。他看到我忽然笑了,说“你胖了”。
那是他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罗羚,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