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上,她的鞋被拥挤的人群吐了一口痰,但她选择了默不作声,既不责骂,也不反抗,甚至连擦拭这种动作都被她自动忽略了。
她躲在前排的一个角落里,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手,另只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眉头紧皱着,眼神空洞无神地盯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外面张灯结彩,那么喜庆,难道是什么节日,但她搜索脑力就是想不起来。算了,反正和自己无关,何必多想。她对着窗户上刚擦拭完又瞬间晕染开来的雾气,低头冷笑了一声。每次当生活真相正准备揭开她神秘的面纱时候,总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东西跳出来,阻挡你进一步探索的视线,出于保护的目的也好,故意隐藏也罢。总之,有些时候,人明白地太透彻,并不比无知更有让人舒服。
比如,今天,如果你问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她会回答你吗,又该怎么回答呢。每天熙熙攘攘,和你擦肩而过的无数陌生人群,有多少人会真正为你驻足下来,告诉你他的故事。或许有,但是假意,还是真心?
今天她是去杀人的,所以特意穿了一身黑色,连塑料袋都特意选了黑颜色的。连父亲去世那天,她都没想那么庄重过,但今天她决定上演大义灭亲那出戏,出手不见血的杀死自己的孩子。
医生对于这种事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如她这般视死如归的倒是少见,医生也是无可奈何,
“五个月的宝宝真的不打算要了吗?引流手术虽然可以做,但那过程中毕竟会面临巨大的痛苦和风险,你准备好承受了吗?”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孩子不能要,我不能把他带到这样处处绝望的世界来受苦。”
医生毕竟不是作家,出于保护患者隐私的职业义务考虑,他也不大可能会问,“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你的故事吗?” 所以,医生能做的只是默默签下手术单,确保患者可以平安无事拿掉宝宝,离开医院。
昨天,她一共呕吐了三次,吃不下饭,走路都有点晃。结果下班前,老板面容和善地把她请到办公室,温文尔雅地对她说,“你回家好好养胎吧,财务部会有新人来接手,有些活你吃不消干了。”
“可是,才五个月,不影响工作的。”她慌忙解释道,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和不解,这个时候,难道又要失业。
“那我孩子出生以后,我可以继续来上班吗?”
“这个……”和善的老板微微笑了下,“这个嘛,到时候你等人事部通知吧,他们调整好了自然会通知你的……”
“哦。”她垂头丧气地走出老板办公室。这份工作已经数不清是她毕业以后第几份了。每份工作都会因为种种原因做不长。这份工作也不过刚满五个月,但也刚好掐到瓶颈期了。
在楼梯口边思考,边踱步的她突然觉得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地像肠子被剪断了一样。她只好就势蹲在地上,头倚靠在墙角边,抱着肚子浑身颤抖,支付宝里还剩多少钱,几百?几千?多长时间没有回家看过妈妈了,抗抑郁的药物已经停了半年了,不知道会不会抑郁复发。至于孩子的爸爸,她不想多说什么。
她的额角痛地一直冒冷汗,大冬天的,她仿佛感觉自己整个身体赤裸地躺在灼热的火焰中心,随着一波一波地不停涌动的热浪,就快化为灰烬。
老板走出办公室看见了角落里痛苦呻吟的她,慌忙把她扶进办公室的沙发上,“我就说嘛,你不应该继续工作了,好好养身体,毕竟宝宝的健康最要紧啊!”
“可是,我没有钱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老板,似乎祈求从他的目光里得到一丝怜悯。
可是老板并没有如想象中的盲目地夸大自己的同情,他只是开始恶狠狠地咒骂孩子的父亲来,仿佛他自己才是那个怀胎五月被抛弃的孕妇。然后,他就打发自己的司机送她去了医院。
被扔在医院的她,一个人坐在B超室里,司机看她面色缓和了些,就回家接孩子去了,她连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医生拿着B超化验单,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再发生一次这样的状况,我也不敢保证宝宝出生是否健康了。看你体质也不好,回家好好养养,千万不要再让自己劳累了。”
其实,她并没有被男友抛弃。但她并不想回家。
她前脚踏进家门,后脚就会有一只饿狗紧紧缠着她,既像敌人又像老友一般,一边摇尾巴,一边对她怒吼。她如往常一样从厨房里拿出一勺子狗粮喂它,它便欢快地跑到她脚边巴结着,闷头吃饭,一声不吭了。
此刻,他的男友一定在卧室里,但她不想过去和他打招呼,只是吃力地捡起地上的一大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眼神空洞地看着洗衣机的滚筒呼啦啦地响,一边盯着窗外的雨点出神。不知谁家在放爆竹,星星点点的礼花挂满了整个夜空。最高顶点的那一簇火花真漂亮呀,虽然就只有那么一刹那,但是就是因为昙花一谢,倏忽即逝,才显得尤其珍贵。难道爱情也这样吗?
她不知不觉地看得愣神,刚刚饥肠辘辘,现在反而不觉得饿了,她踢了踢脚边又来黏她,不知足的小东西,嗔怒道“做人都要懂得知足,做狗难道不懂得?”
餐桌上果然空无一物,除了方便面桶和啤酒瓶,地板上满是果皮和烟蒂。
够了,够了,她想着,连爆发的力气都省省吧。
放在以前,她一定冲进卧室,对着爆打游戏的男友,一顿撕扯,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仿佛眼前该痛骂,该愠怒的是另外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她只是一个突然到访的局外人罢了。
也好,她轻轻拍着自己肚子,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那首小时候妈妈常哼给她听的歌,一边哼,一边对宝宝说话,“傻孩子,你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要是看到这样的一个家,你会不会恨不得钻回去呢。”她品玩着“钻”这个字眼,自己突然笑出声来。
但是,她还是摇摇晃晃地踱到了卧室门口,出乎她的意料,那男人今天并没有打游戏,而是躺在床上闷头睡大觉。
她走过去用力掀开被子,拍了拍他满是络腮胡子的脸。
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转过身去继续睡。
“李宏炜,你起来呀,我要和你谈谈。”
男人也不理她,继续装睡。
“李宏炜,我明天要去打掉这个孩子了,我只是告知你一声。”
“什么?”男人咕噜一声翻身坐起。
他的脸本来就因长期熬夜,消瘦铁青着,邋里邋遢的胡子下现在竟然连散发着烟酒味的嘴唇也看不清了。
“你凭什么打掉孩子,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
“那你又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女人几乎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一声,把男人吓地愣了神,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不就因为房子,车子,钱的问题吗?你放心,我明天就问爸妈要。”
“哼!”女人冷笑起来。“李宏炜,我当初看上你什么了,你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社会在变,人心在变,你不也在变吗?我知道,一个男人没车,没房,不配结婚,所以,你不也是总在用这个标准衡量我们的爱情吗?”男人一脸不屑地看着女人。
“是,没房,没车,没安全感。女人需要为孩子创造一个稳定的家。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些东西抱怨过你!”女人声音哽咽。“我想要的,不过是希望你有一颗和我共同创造的,积极努力的心!”
男人低头不语。
半晌才闷闷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种本事!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对自己没了信心。”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去找份工作,就算没有双休日,每天工作到晚上九点,一月工资只有三千,那也好歹是份工作,你也不能嫌弃。总会慢慢好起来的,总比你窝在家里打游戏强!”
“是,我当然可以找到工作,可是你不也是一年换了五分工作吗,你难道不也是对手头的工作不满意而频繁跳槽吗?”
“我……”女人的怒火一下窜到了脖根,但她努力说服自己忍住,忍住了。“总之明天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不想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家!”
“你敢!”男人像野兽般暴怒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女人仿佛在回应着他的暴怒,狠狠地摔门而去。
走出手术室,抬头看着医院门口过于明亮而刺眼的天空。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就在刚刚,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割去了自己身上的一块骨肉相连的肉。但,她似乎并不为此而难过。只是微微一笑说,孩子,但凡这个家美好一些,我都不可能不要你,妈妈是没有能力带你来这个世界看看啊!
她摸摸口袋里支付掉手术费后仅剩的100元钱,把它整整齐齐地打理干净后,像举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地庄重地它塞进了自己的钱夹里,仿佛这样这张百元纸币就获得了新生一样。
而她自己,确实不知道自己就此获得了新生,或者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