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旧时的渔村,如今叫“深井村”,我就出生在这里。我家并不是渔民,何以也住渔村呢?那是因为祖上家里穷,置不起房子,就在这渔村里“典”了两间半房,曾经住下爷爷、奶奶、父母亲、二叔二婶以及我们6个兄弟姐妹,共十几口人。
在我无可拭去的记忆里,这里不叫深井村,叫“菜园底”。这就对了,我家前面,原来有几坵田园,约有两三亩吧,种着番薯和喂猪的低价蔬菜之类。小孩子不懂得田园属谁家所有,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就如此,只记得田埂上都种着芦苇,把坵与坵隔开。秋高气爽的时节,人们已经好生惬意,等到白露那一天,一早出门,见芦花似乎互相约定,突然一起开放,白茫茫一大片,缀在范围很小的田野上,很是壮观,年年如此。于是人们又收获了一份快乐。这应该就是“菜园底”这美丽名字的由来。
田园近处,长着好多高大的树,夏日里绽放着红艳如火鲜花的刺桐树,四季常青、根须如髯的榕树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其他树。记得还有一颗桑树,小时候得以採叶养蚕。
每天早晨,鸡鸣报晓之后,耳边听到最多的是乡下农民到此挨家收购大粪的“哦哦”声;屋后关帝庙时有晨钟,但不经常;白天,常见小商贩摇着货郎鼓叫卖布匹、杂细,吹着螺号叫卖猪肉;夏日近午,金龟子乱飞,花蝴蝶狂舞,蝉鸣,雀噪,莺啾,狗吠;夏夜里,偶尔从屋后的莲花池里传来一两阵青蛙的欢唱;深夜,时而不知哪家屋顶响起夜猫的叫春,打破了夜的寂静。我家屋檐下每年春天都有燕子筑巢,石阶上燕泥点点。这一切,都洋溢着自然的、乡土的生气,几十年来始终牵动着我的情思。
在“菜园底”这个小世界里居住的居民几乎全都以打渔为生,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在家织网、补网,小孩子上船帮忙洗船舱,叫“洗肚子”。纵有一两户做小买卖的,也与渔业有关,在鱼肆里从事帮工的营生。唯独我们一家不是渔民。周围十几户人家,全姓黄,唯独我家姓孙。这些渔民连同他们的妇女、孩子,绝大部分不识字,我们家则几代都是穷读书人。然而,尽管职业、姓氏、文化不同,所有邻居与我家老少都十分友善。小时候我经常吃到渔民叔叔相送的十分新鲜的鱼。因为家父是医生,有文化,于是为乡亲看病和代写书信也就成了很自然的工作。根据母亲的吩咐,我对邻居长辈分别称叔、伯、婶、姆、姑、姨,还有老的阿婆。我从小贪玩,与邻家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得很融洽。邻居们至今偶得相遇,仍倍加亲热,依旧以小名相称。
单说玩耍的花样就非常多,孩子们玩的,有什么敲木桩、打陀螺、闯关、捉迷藏、掷铜钱、射鸟弓、找杀匿藏狗、斗蟋蟀、捉蝉、捉金龟子、放风筝、打野战、抛捡小石块(女孩子则抛沙包)、打手球、瞄准地上类似高尔夫球穴的小洞弹万金油盒子,称为“弹老虎洞”……每一样都很好玩。
到了过节,好玩的花样就更多了。过年,放鞭炮以及在关帝庙前看社戏断不可少,看到戏台上男扮女装的旦角用花生油抹一下眼眶装扮惨状,尖叫一声“苦啊——",很觉得滑稽好笑。元宵节,必定跳火堆、扛装人的猪萝、故意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裳挨家求乞讨饭,意在“销”掉不吉利,祈求新年交好运。端午节,除了照例在门扇上挂松枝艾叶铁树叶,午时整喝雄黄水等民俗之外,游乐项目肯定是观看赛龙舟了。农历7月15日,多有举办普渡,有一种叫“穿五方”的迷信习俗,由五位师公(类似和尚,而有别于和尚)身着袈裟,手执火炬和禅杖,边唱边舞,穿梭行进,来回圆场,歌声和舞姿都非常粗犷,甚至癫狂,舞者神情十分虔诚、投入,相当好看,据说是在驱鬼。及至中秋之夜,更是热闹非凡。大哥大叔们在我们家前面的空地上聚众燃放“孔明灯”,就是用纸糊的一人多高的圆顶钟倒罩着,底部安置浸透煤油的破布,一经点燃,不一会儿,那热烟升腾,充满罩钟,于是,罩钟离地高飞而上,在天空上远飘而去。抬头望去,从一团火逐渐变成一点光,直至天际,消失,未知何时烧毁,何时坠地——这想必就是古时候的热气球了。中秋节更是所有姐姐姑姑们最快活的日子,她们白天忙于用竹枝作骨架,用纸或布作衣服,制作一尊叫“姑”的偶像,吃过晚饭,即把“姑”绑在一只四脚矮凳上,在柔媚的月光下,由四位未婚妇女握住矮凳的四只脚,齐唱“姑姑要来紧紧来……”的歌谣式咒语,不一会儿,“姑”果然晃动起来,仿佛扶都扶不住。围观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认为“姑姑”显灵,争相前来问事。说是问事,无非问问“我今年几岁?”“姑”立即叩头,叩几次就是几岁,据说准确无误。这种游戏称为“观姑”。我常猜想,这大概并非为了问事,多半是重在玩乐吧。
除了7月15的“穿五方”和中秋的“观姑”,平日里,此地还会有几种音乐活动:家父因参加昆曲兴趣班,常练吹长笛;邻居姑婶们常来我家,听我家姑母唱“东山歌册”,记得有《狄青征西》、《孟丽君》等故事,可以每晚唱一段;大姐大哥回家,免不了哼几句抗日救亡歌曲;孩子们呢,那就是传唱那种通俗、贴近生活的童谣,或者跟着阿嫲猜民间谜语。以上皆入韵入情,绝非附庸风雅的做作,或自命高尚的摆设,或在强烈“表现欲”驱使下的作态,不曾有过水平谁高谁低的争执,也不曾有人存有跻身上流的想望。完全是天赋的自娱自乐,淳朴的感情联系,总也可作为艰苦生活的调节吧。
如上所述玩意儿所用的器材、玩具,并没有现在孩子们玩的电子产品之类,一点都不含高科技,就连一般科技的影子都极少,完全取材于纯自然或在现代人的眼光里属于低俗、初级的物品。就连划线,如果在松软的地上,就随意用小石块划就;如遇到硬物,则用碎瓦片、木炭、女人用的粉块搞定红、黑、白诸颜色。
菜园底的居民虽少有文化,但如果说他们没有知识,那就太不公平了。他们大大小小都懂气象,识潮汐,谙水性,精通很多生产生活上的实际知识和技能。那些比我小的孩子不仅会“洗肚子”,还会划船,会教我用什么胶质物粘捕鸣蝉,草地上什么样的洞穴才能捉到蟋蟀,还带我去海边捡海螺,刮海菜。有些孩子到我家听过父亲讲故事,第二天即可以向别的孩子复述,活灵活现,以他们自己的语言方式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渲染出另一番生动。
我就在这菜园底度过了整个童年,让人记忆犹新,难以忘怀,更难以排解这份胶着的情感。
童年时,只知道菜园底的居民没有文化,后来才知道,就是这群没有文化的渔民,实际上同属一个家族。让人感到十分惊奇的是,这个家族在明末竟出了一位大人物,名叫黄道周,号石斋,进士“学历”,明朝宫廷要官,任武英殿大学士,曾官至代理宰相。还是护明抗清,英勇就义的民族英雄。文化建树方面,黄老先生精通易学、理学,是“国家级”大文人、大书法家。徐霞客称之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古今第一”。现在这里的村民,都系黄道周先生族人。黄道周故居,与我家居住的房子,只一墙之隔。
一个人与几代全体族人的文化差异是如此天壤之别,真使人深深感到不解。何以400年前的大圣人,他的后裔竟至大部分成了几近文盲?何以在这漫长的400年中,他们家族中却哪怕是传承黄道周些许才情的人物也未曾出现?何以黄老先生所“抗”的清朝乾隆皇帝并不记仇,反而盛赞此夫子,称其“不愧一代完人”,并赐人祀孔庙?乾隆的肚量、气度令人叹服。满人治汉,真多亏了这种不计前嫌的雅量。褒奖前朝忠臣,意欲让当朝臣民更加“臣服”。这又反证了黄道周之高大,无怪乎400年后还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认定为“世界名人”。
菜园底的田园几十年来曾历经沧桑。那两三亩不知何时就有了的,种着番薯和低价蔬菜的田园早已不见。到了笔者读初中时,附近的庙宇被利用来作为校舍,田园已经辟成中学的操场,当我们在此抢篮球,练跳远,荡秋千,做引体向上时,我心里还免不了为伴我儿童时期尽情游玩的那些旧物的伤逝感到惆怅。再后来,中学迁址,操场又被瓜分成一块块,建成了一座座民房。菜园底的居民居住条件多少有了改善。然而,操场从此也不复存在,这又徒增了我又一份惆怅。
写到这里,话题似乎应该说到村子的地名了。长期以来,凡是本地政府文书或文人所述,或书画题款,或城镇规划,拆迁改造,或户籍登记,凡指认“菜园底”的,皆称之为“深井村”。据说这是因为民国版《东山县志》在介绍黄道周时,称其为“福建漳浦县铜山所深井人”。不过居民和邻近群众的口头上,一直习惯“菜园底”的叫法。严格地说,这里本来就坐落于古城一隅,解放前划归某个“保”,解放后划归某个“街”、“社区”,凭什么叫“村”?县志所载,也并未有“村”字,也许文人们大约都以此为高雅吧?想来,某些人可能还会因此批评居民的老土、落后和习惯势力的顽固,我以为这实在是不公允的,这正是反映了菜园子底居民某种不可排解的深情。不过,到下一代还有人称这里为“菜园底”吗?或许二三十年后,就再也没人提起,需等待研究地方历史的专家们来钩沉?这些疑问,使我纳闷、傻猜了几十年。
深井村——菜园底!本文本以怀旧”为题,情有所寄,竟至于不知不觉怀起“俗”和“土”来了。
说到井,倒使我联想起那时候村里居民用水极度困难的情景。菜园子底历来缺水,我家所住房子的院里虽有一口井,但大概因靠海的缘故吧,那水,与本地很多井水一样,带咸味,不堪食用,只能用于洗刷。而黄道周故居院子里那口井,正如刘小龙先生所说:“院内一口井,曰‘深井’,井泉甘淡,四时不旱,故此地名‘深井村”’。相距咫尺,何以差别如此之悬殊?记得,我们外姓人也能享受黄姓的待遇,挨户轮流从这口井汲水,一桶一桶提回家倒入家里的水缸,以备淘米煮饭烧茶熬药。到了冬季,这口井还是不够周围十几户百姓食用。怎么办?每家每户大桶小桶是必备的。有时远走几里路到城里别处人家乞讨淡水。小城里,这种乞水的事情是从来不被拒绝的,那就肩挑手提回家,小时候,我家都是两兄弟一起扛,扛了一两里路,途中经常要歇好几次才能到家。年景特别干旱时,乞水也很困难,临近几家人竟至到古城荒郊外找到一处清浅的水堀,水质甘醇,于是争相前去彻夜等候,
一瓢一瓢舀人桶里,一直守到天亮才能取满一桶水。如此,有时仍然不能解决问题,每年有好几次,人们还来到我们家屋后关帝庙前,求助那口“龙泉井”的点滴“龙泉”。龙泉究竟指关帝所赐,还是关帝所用?不得而知。龙泉夏天是取之不尽的,到了冬天,也近干涸,只有点滴成洼,无法在井上用水桶吊水。这时必须有两个人,一人在岸上,用绳子系着吊桶堕人井中,另一人沿着井壁攀下井底,等候从井下石缝里渗出的龙泉已经点滴成洼,才一瓢一瓢舀人吊桶里,须几个小时才能舀满一桶吊上来。我也曾下过几回井底。当然,随着上世纪70年代自来水的安装,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我却无从明白,村民们那种年复一年为解决喝水,顽强劳作,挣扎在生活底线上的日子究竟已经经历了多少个年头?很多人深为中华民族吃苦耐劳的优良传统感到骄傲,此应是有力的例证。可我一想起来,每每未免心头阵阵酸涩。
菜园底还有一项令人向往的,别处无以伦比的环境之美。关帝庙——古城——风动石景区就处于此地,周围集结了众多本地主要旅游景点。这几年,东山县自然倾注全力欲改善此地的环境。于是,菜园底的民房已被规划为拆迁改造区域。不久的将来,菜园子底将不再是一个村子,也不再有老旧的民房。她将以全新的面貌呈现给世人。现代化的广场、停车场,绿化、美化、亮化的旅游景点,将成为游人仰慕的地方,足以让我们感到自豪。笔者二度居住此地,也就油然生出一份对其前后变化的感慨。然而,与此同时,菜园底的居民也将分散开去,根据各自的状况,或搬住安置房,或另谋他居。菜园底也好,深井村也好,终将只作为历史谈资,其变迁也就成为地方掌故了。
地方的进步值得称颂,环境的美化也令人憧憬。而伴随着人情的重组,竟至于使我感慨万千,理性错位,思绪紊乱。
啊!这个上苍安排给我的出生地,这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的,有着诉不尽的情调的、乡亲们习惯于叫做菜园底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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