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的时候,母亲按照老家的习俗,用精挑细选的新棉花、新被面给我们做了四床崭新的棉被,两床厚的,两床薄的,每床厚被子絮了十斤棉花,薄被子也絮了三斤,盖在身上温暖舒适,散发着新棉花特有的清香。婚期正值初秋,厚棉被暂时派不上用场,就收进了衣柜,谁知这一收就被彻底束之高阁。近几年都是暖冬,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供暖,室内温度始终在20度以上,盖薄棉被都嫌热,干脆就换上毛巾被,或者蚕丝被。我总觉得母亲辛辛苦苦帮我们做的新棉被,就这么放着不用,也太说不过去了,就拿出来自己盖,可晚上实在太热,露着胳膊腿还能热醒,也就只好作罢。去年秋天冷得早了些,还没到供暖季,气温就已经降至零下,妻子想起了衣柜里从未沾身的棉被,就取出来送到附近的小作坊里,把一床十斤的厚棉被拆成了四床薄棉被,每一床都在太阳下晒透了才用,这一年的秋夜就温暖了许多。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那些没有暖气的寒冷冬夜里,窗外凛冽的北风肆意地呼啸,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花,屋里的煤炉睡前就熄了,除了脚边的暖水袋,厚厚的棉被是我抵挡严寒的唯一装备。每年初夏,母亲总会选几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把全家盖了秋冬春三个季节的棉被们请到户外,重新拆洗晾晒。拆洗、缝制棉被在我看来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母亲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完成的,先把两张凉席铺在院子的太阳地儿里,然后把棉被抖开平铺在凉席上,那个年月的棉被都不兴套被罩,夹杂着捂了好几个月的体味、发酵了多时的汗酸味,还有积了多日的灰尘,气味很不好闻。母亲用剪刀把被面上脏朽的缝衣线小心地剪断,再将线逐条抽出,被面和棉絮就分开了。被面泡到最大的洗衣盆里用洗衣粉反复搓洗,加过几次洗衣粉之后,洗衣盆里的水已经乌黑,脏兮兮的被面这才恢复了本色,再用清水冲洗两遍,就可以搭在晾衣绳上晾晒了。棉絮则铺到房顶的凉席上暴晒,直到潮湿板结的棉絮重新舒展开来,变得蓬松柔软,这才算合格。等到被面和棉絮都吸饱了阳光,晒足了干透了,母亲这才开始缝被子。缝被子比拆被子慢得多,先要把被面铺匀展平,一丝褶皱都不能有,再把松软的棉絮铺在被面上,最上层盖上被表,还要把四边都叠好,既平整又对称,然后才能开始缝。薄被子还好一些,厚被子的棉絮都特别厚实,这一针下去,要穿透两层被面一层棉絮,很不容易,我试过一次,费劲不说,还特别容易扎到手。母亲习惯戴一枚顶针,不紧不慢地一针又一针,针脚整齐匀称,密密实实,看起来就赏心悦目。拆洗、缝制被子的全过程我都帮不上忙,但是我调皮捣蛋的本事一点都不少,晒透了的新被子有一股特殊的清香气息,我管它叫“太阳味”,觉得特别好闻,闻起来还特上瘾,所以我就特别喜欢在新被子上躺着玩,每年母亲缝制被子的时候,我就嬉皮笑脸地想要在新被子躺着玩儿,母亲虽然每次都表示反对,却并不完全制止,听凭我淘气地在被子上打滚,摸着绵软的新被子,呼吸着清爽的太阳味,头顶上就是湛蓝的天空和温暖的阳光,怎一个惬意了得!
每年冬天,母亲都会把家里最厚的棉被取出来,只要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都会拿到院子里晒透,这样晚上盖着就更暖和。入夜了,我在煤炉旁的小桌上写着作业,母亲就轻手轻脚地去帮我铺床了,底下是卷好的被筒,上面盖一床被子,灌好热水袋,放在被筒中上部位。等我写完作业,洗漱完毕,就可以直接钻被窝,被筒前部已经被热水袋烫得很热了,我先脱下棉裤,放到两层被子中间,双脚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被筒,冰凉的脚丫子踢着热水袋往前蹬,等到双腿都伸进了被筒,再脱下棉袄和外套,也都铺在两层被子中间,双手拉起被子,全身呲溜钻进被窝,还不忘左右翻翻身,把两边的被角都压到肩膀底下,这才把寒气彻底隔绝在外,一觉好睡,直到天亮。小时候还有种奇怪的执念,老是喜欢胡思乱想,总觉得一到夜里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尤其是关灯睡觉的时候,特别担心一关灯就会被抓走,所以每次关灯时,都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床上,只要钻进被窝,就觉得瞬间安全了,仿佛被窝就是最严密的防护墙,能隔绝一切恐怖和危险,这种幼稚的念头,会不会是我们儿时共有的呢?
当年的被面大都是鲜艳的大红大绿,最常见的就是龙凤呈祥或者牡丹图案,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双喜,以现在的审美观来看,确实有些艳俗。如今我们的生活条件都今非昔比了,质朴的棉被逐渐被高贵的蚕丝被、羽绒被所取代,或许将来也会尘封进人们的记忆里。但我依然喜爱棉被的质感和气息,怀念那些裹着棉被入睡的粗朴的日子,那些厚厚的、沉重的、不合时宜的棉被里,既是馨香的太阳味,更是永远暖心的妈妈的味道。
李虎,2019年3月25日于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