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回首过去,我的一些人生际会,常常是跟文字,尤其是跟个别单一的文字有一些密切的联系。看到这些字,我就会想起自己认得这个字的生命阶段,想起它们曾经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对我产生重大的影响。
莫言:汉字确实非常广博、深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斗胆说自己能把所有汉字的来龙去脉,古音今音、古义今义、引申义全部理解,由此可见,我们的祖先当年造这些字的时候太不容易。书名叫《见字如来》,我查了一下,“字”的本意是在房子里生孩子?
张大春:字本来是养育,养育孩子。我们在很多文言文的文章里都会看到“字之”二字,并不是写这个字,而是养育这个人的意思。
莫言:从在一个房子里面生孩子,到现在文字的“字”,这是怎么一步步演变过来的?
张大春:有一种字的发生,《六书》里称之为“假借”。当一个字有读音但没有字形,可以向其它有关联意义的字借形。也有文字学家认为,假借是基于发音借来字形,并没有借意,所有意上的关联都是附会的。以“西”为例,西是指方向,最早的字形是一个鸟巢:上面一横,底下一个扁扁的圆形,两根直直的棍子插进来。鸟巢为什么会被借成指代方向的“西”?因为鸟多数在树的西侧筑巢。寓意鸟巢的“西”字被东西南北的“西”借走后,本字为假借义所专,这个“西”只好加一个“木”字旁,另加形符以明本义,“栖”就指鸟巢。然而它又被借走了,栖栖遑遑(棲棲遑遑),形容人很惊慌,很不从容,甚至有点惊恐、恐惧。原来的“栖”只好另加声符以明本义,加了一个声符,娶妻生子的“妻”。“棲”就是鸟巢。
莫言:简化字是一个木,一个东西南北的“西”。
张大春:那就是繁体字多了一道手续,简体字又回到了栖栖遑遑。再顺便讲讲简体字、繁体字。有人认为简化字没有办法完全看出一些字的来历。简化字的确常常简化字形原本漫长的身世,不过它也是按照造字规律来的。比如,眼泪的泪原本是形声字,三点水加上一个暴戾的戾,戾就是它的读音,造字原则是形声字,等它变成简化字以后,变成三点水加上一个目,目是眼睛,它就变成会意字。所以简化字并不是没有造字规矩。
如果仔细搜求,很多繁体字都是简化字,甚至很多繁体字的简化方式就是利用书法里的行书字或者是草书字来形成现在的简体。所以长期以来的简繁争论,我觉得不是太有必要,多见几遍,认识熟了,多交几个“朋友”,也挺好的。
莫言:文字作为一种工具在使用的过程当中,追求演变、快捷,肯定是一以贯之的,从甲骨文、篆书一直到后来的草书,肯定是追求速度,有它的规律可循。
(选自文学报,根据张大春和莫言在北京的对谈整理节选,理想国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