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刮的急,雪花满天飞舞。下了一天的雪,地上,已经积起有半尺厚。
刘栓子再次用锥子把麻油灯捻子挑了一下,屋子里便亮堂些了。
媳妇腊梅给爹擀了一小碗面,伺候躺在床上的爹吃下睡了。入冬以来,爹身体愈发地差了,就一直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媳妇又在伺弄。
“吃饭。”媳妇喊了一声。
刘栓子望了一眼睡着了的爹,叹了口气,起身去端了碗。稀糊汤,稀的能照出人影——可这会儿照不出来,昏暗的油灯下,只能认得清这是一碗稀糊汤。
“酸菜……还有不?”刘栓子小声冲媳妇喊了一声。
“没了……刚才就剩那一小根,给爹拌面了。”媳妇声音也不大,怕惊醒了床上的爹。
刘栓子用筷子搅着老粗碗中可怜兮兮的稀糊汤。突然,听到有人拍门声,拍的很小心。
刘栓子走到门跟前,嘴对着门缝:“哪个……”
“我……李先生。”门缝挤进来声音。
刘栓子拉开门栓,李先生带着一阵寒风侧身进了门。刘栓子探出头门外瞅了瞅,缩回脖子,把门又栓上。
李先生取下瓜皮帽,用手拍掉上面的积雪,又拍了拍身上的雪。
李先生已经是第三次来找刘栓子了。
望着木桌上冒着热气的稀糊汤,李先生咽了口口水。
“吃了没?”刘栓子问。
“吃……吃了……”李先生慌忙把眼光从大粗瓷碗上移开。
媳妇腊梅接了话茬:“吃啥吃了?你从山里出来,在哪里吃?”说着话,取个碗,把锅里的稀糊汤全舀了,端递给李先生。
李先生忙不跌地双手接过碗,讪笑着:“我吃啦,你吃啥?”
“俺好对付,你……是干大事的,你吃吧。”腊梅望着李先生说。
“那……那……谢啦……”李先生边回答边用筷子飞快地搅动碗里的饭食,嘴就到碗沿,吸溜了一口,烫的呲牙咧嘴……
吸溜完,就着麻油灯光,李先生用手指把碗底几粒顽固的苞谷糁粒扒拉到嘴里,放下碗,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昨天晚上吃的。”
一整天没吃东西呀!
“要不……再来点……”刘栓子瞅一眼面前的粗瓷碗。
“够了……够了……”李先摆着手道。
看着刘栓子喝着稀饭,李先生坐在了桌子对面:“今儿个来,还是那个事——你想好了吗?”
“哎……”刘栓子叹了口气,“你看,俺爹躺在床上不得动弹,腊梅呢,身体又差劲,地里活还要靠俺。再说,俺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掺和……”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已经给你说的够多了,你接着考虑,我等着你回信。”李先生边说边站起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嗯……”刘栓子算是回应李先生。帮李先生拉开门栓,李先生出门急急地走了。
李先生是咱羊头岭教书先生。教了好多年,这二年却不教了。不是不教了,是没娃娃学了。鬼子来了,哪里还敢把娃娃送去念书呀。
李先生不教书了,去北山里了。听说进了游击队。
以前只是听说,但李先生来了两回,刘栓子信了。
鬼子。刘栓子是听说过,却没见过。
听说去年就把咱县城占了。离县城远,刘栓子已经是两年没去过了。
鬼子都长的青面獠牙,模样凶哩。刘栓子也是从来他这儿打制、修补农具的人口中听说的。
关于鬼子的消息,李先生也说过。李先生说的道道太深,刘栓子不大懂。不过,李先生说的“那个事”,刘栓子懂:李先生在山里弄大事呢,专门跟鬼子作对。刘栓子从爹手里接过铁匠锤,会打铁,李先生说是山里修枪修炮需要他,邀他入伙哩。
不是没想好,是不想去。俺就是小百姓,图个安稳日子,懒得闹腾。
喝着凉温了的稀糊汤。猛然想到:媳妇儿腊梅还没吃呢。她把她那碗稀粥让李先生喝了。
“哎!你来喝两口。俺……好了。”朝媳妇喊。
“你吃吧,俺不饿。”媳妇儿回应。
不饿?能不饿。家里细粮早就断顿了,从东家周文举那里借了二升,却是给整天躺在床上的爹偶尔弄点吃。他和媳妇就没舍得粘,整日吃的粗苞米糁,一滴油星都不粘。
“喝两口……把碗里剩的喝啦。”刘栓子说,声音高了点。
听到丈夫声调高了,媳妇腊梅倒十分听话,端起刘栓子吃了半拉子的碗,喝了个净光。也和李先生一样,用手指把碗底碗沿都抠干净弄到嘴里。
(二)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天亮却是停了,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天依旧阴冷。
刘栓子生着铁匠炉子,摆弄着那几件断了齿的叉禾锄——不知道山外叫啥子名堂,羊头岭这儿叫叉禾锄:两齿,挖地用的。
“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响彻山村。
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狗剩拎着破锄头来了。
“栓子哥,坏了,帮弄一下。”狗剩腆着脸说。
“又帮你……赊不少了。”刘栓子抬头望了一眼。狗剩也姓刘,没个大名,大家伙都叫他狗剩——没爹没娘,自个儿讨生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这个年景,全家也没吃个几顿饱饭。
按辈分,狗剩和刘栓子同辈,小几岁,叫哥没错。
“哥……只好还赊着啦……等来年麦子熟了,一准一齐给了。”狗剩讪笑着,不要脸,赊账,继续赊账。
刘栓子弄的这个铁匠炉子,是从爹手里接过来的。这几年也就是个修修补补锄头、锨,偶尔也打打犁钯齿,却少的可怜。耕地的牛只有东家家里还有几头,却是农忙时租呢。
修补农具的,也大都和刘栓子差不多,好些景况还不如刘拴子家呢。比如狗剩。乡邻乡亲的,有钱给俩,没钱麦子、苞谷给点也行,实在拿不出,赊着也中。
光景难过呀。
“放那吧……俺弄完这个,一会儿给你弄。”刘栓子瞅了一眼狗剩手里的破旧叉禾锄。
狗剩把手里的家伙放在了一边地上。
黑娃也是听到响动,拎着旧铁锨过来了。
二愣子也是……
铁匠炉子也就热闹起来了。
“栓子哥,歇会儿——吃烟。”狗剩从腰里抽出烟袋锅,在刘栓子面前晃荡着。
刘栓子正准备把火钳夹着的铁块往炉子里碳火上烧呢,却又抽了回来,铁块扔在了地上。从狗剩手里接过铜烟锅,纳了一锅烟,用火钳从炉子里夹了一小块红红的木碳,对着烟锅点着了,猛咂两口:“狗子,烟叶不错。”
“当然了,就这几棵烟叶,都是俺用大粪伺弄的。”狗剩答。狗剩有时也被人喊作狗子。“还留有烟籽,也不知道明年还种得下去不?”
狗剩说的有点悲哀。
“咋能种不下去?你娃子伺弄烟叶比庄稼都上心。”黑娃插嘴问。
“哎!小鬼子去年就占了咱县城,听说狗日的又占到镇上了,修炮楼子哩。保不齐狗日的啥时候就窜到咱羊头岭了。”狗剩答。
“真的啊?!”刘栓子吃了一惊。小鬼子去年占了县城他早就知道,县城离咱羊头岭远着呢。可要说到了镇上,还是头一遭听说。近了,离咱羊头岭不到二十里地。
“真的——千真万确。”狗剩说,“狗日的小鬼子不是人,可恶得很——听说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糟蹋,还胡球杀人哩。”
“听哪个说的?”刘栓子忧心忡忡地问。
“唐木匠——他说他见过鬼子。”狗剩吸溜了一口,答道。
“他妈的小鬼子,不好好在你小岛上伺弄,跑咱这儿弄球来啦?!”是黑娃在骂。
“妈的,小鬼子敢来咱羊头岭,用刀劈了狗日的。”二愣子愣里愣气的声音。
“用刀?鬼子有枪呢。”狗剩说着,从墙跟摸出根扁担,比划着:“狗日的枪比这扁担都长……”
……
羊头岭地脉就是邪,说蛇就来鳖。刚刚提到唐木匠,唐木匠就拎着旧锛子(木匠专用器具)来了。
狗剩一把接过旧锛子:“唐木匠,说说小鬼子长啥样?——你不是见过小鬼子吗?”
唐木匠倒是不紧不慢,接过刘栓子递过来的旱烟袋:“鬼子,其实也不像传的那样邪乎,也长着一个脑袋两只手。”咂口烟,“和咱没啥两样,就是说话乌哩哇啦地听不懂。”
“个头?和咱比?”二愣子急切地问。
“也差不离……”
“听说狗日的凶得很……”
“听说狗日的祸害人……”
……
媳妇腊梅站房檐下冲这边喊:“哎……饭好了,吃饭啦。”
一众人才回过神。没个日头,也没个约模,一晃到了晌午头。
众人纷纷散了回家,刘栓子瞅瞅铁匠炉子:炉子里木碳早就灭了。
一大上午,净忙着扯小鬼子,球活没干。
(三)
揪心哪。
听到打枪打炮声了。
小鬼子离咱羊头岭确实不远了。
小鬼子要来,咱也挡不住。人心惶惶的日子还要过啊。
积雪大部分都花了,只有阴坡上还是这里一块那里一片的。
望望从山顶冒出来的太阳,刘栓子摸出砍柴刀,紧了紧腰间扎的带子,冲媳妇喊:“俺去砍柴啦……”就走了……
正伺弄的起劲,却见狗剩慌慌张张地往过来跑,看到刘栓子,喊:“栓子哥……嫑砍了……快往山里跑……小鬼子来啦,来咱羊头岭了……”
刘栓子大吃一惊。“真的啊?!”
“真的……”狗剩却已经跑到跟前。
再看时,一众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或背着铺盖卷,戓抱着娃,急匆匆地朝北山里奔。
爹?媳妇?刘栓子急了。爹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媳妇腊梅能有啥办法呀?
刘栓子扔下砍柴刀,就要往村子里奔。狗剩一把抱住:“哥……不敢呀……哥你不要命了?”
“你嫂子……俺爹……”刘栓子喊着哭腔。
“估模着……也跑出来了吧……”狗剩仍不松手,扭头朝人群喊:“二楞子……看到腊梅嫂子没?”
“没看到……”二愣子回了一句,继续跑。
听到二愣子回话,刘栓子更急了,挣着要往村里去,狗剩却狠命抱着不松手。
黑娃也跑到了跟前。“栓子,咱先跑反,估模腊梅也跑出来了……还有一拨人朝南山上去了,再说,你爹病成那样,躺床上地都下不来,小鬼子能咋样……”
刘栓子却还在挣,黑娃又说了一句:“你回去,能咋?!”
听到这句,刘栓子泄气了。是啊,回去能咋?
在狗剩和黑娃的拉扯下,刘栓子随着大家伙,朝北山里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不知道从哪个嘴里传出话:小鬼子走了。
刘栓子飞跑着往村子里奔,拉下狗剩在老远跟着跑。
家门大开。
刘栓子一头扎进去,怔住了:媳妇腊梅吊在房梁上,下身光着身子……爹滚落在地上,胸口被捅了一刀,地上流了一大摊血,血已凝固。
刘栓子“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
(四)
小鬼子在羊头岭祸害的哪止刘栓子一家:挑了二愣子瘫在床上的奶奶,放火烧了狗剩两间茅草房,就连黑娃家圈里养的半大黑毛猪都给弄球没了……
爹和媳妇腊梅是狗剩、黑娃等一众乡邻帮忙抬到南山上埋了的。
刘栓子呆呆地坐在院坝,已经三天了,一口水都没粘过。
没了去处的狗剩一直陪着,却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太阳这会儿也陪着,却不紧不慢地挪腾到偏西了……
黑娃却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喊叫:“栓子……鬼子……有俩鬼子……”
刘栓子“腾”一下子站起来,沙哑着嗓子:“在哪?”两眼冒火。
“鬼狼谷……”黑娃上气不接下气。
“就俩?”狗剩问。
“就俩……”黑娃答,“俺看仔细了……就俩鬼子,像是落了单……”
“弄他狗日的!”狗剩喊时,刘栓子却飞快地奔到铁匠炉前,拎起打铁锤子,朝村外奔去。狗剩慌里慌张地抄起扁担,紧追着刘栓子。
黑娃在后面破着嗓子喊:“不急啊……俺去喊二愣子一块去帮忙……”
狗剩听到了,刘栓子压根就没听到。
鬼狼谷离咱羊头岭也就四五里地,是羊头岭去镇子的必经之地。刘栓子道熟,抄了小路。
远远望去,是如黑娃所说:俩鬼子。背着长枪,土黄色衣裳,脑袋上扣着个钢盔,在道上朝镇子方向晃悠。
爬伏在草丛里正琢磨咋个法子下手呢,狗剩提着扁担追赶到了。
“抄到前面山口……再想法子,瞅个猛子……”狗剩上气不接下气地出主意。
法子倒是好法子。
俩人又钻进了树林……
到了山口路边,探头望,俩鬼子影子能看到,还在老远呢,往这边晃悠。
狗剩打颤了,小声道:“栓子哥……俺俩个……能行不?听说……小鬼子劲大得很……”
刘栓子却不应,两眼冒火。
鬼子近了些。刘栓子探出头望了一眼,又缩回头爬在荒草丛里一动也不动。
鬼子又近了……
晃悠到眼跟前了。
刘栓子从荒草丛里一跃而起,抡起大铁锤猛扑过去……
狗剩也扬起扁担紧跟其后。
还没明白咋回事,一个鬼子被大铁锤砸在了头上,直接把粪勺子样钢盔砸的飞出去老远,人也滚在地上,双手捂着头,疼的直呲牙,嘴里乌里哇啦着。
另外一个鬼子回过神来,从肩上取下枪,却被狗剩抡了一扁担,打的枪掉在了地上。狗剩扔了扁担,一把抱住了那鬼子,扭滚到路边荒草地里。
刘栓子眼里全是火。
盯着疼的面目狰狞的鬼子在地上打滚,又抡起了大铁锤,使着浑身的劲,照着那货脑袋狠命地砸了下去。一声闷响,直接把那个脑袋砸了个稀烂,血溅了刘栓子一头一身。
狗剩还在和那一个鬼子扭打。刘栓子拎着的铁锤又抡了起来:“狗子……闪开……”
狗剩也瞅见了扬起的大铁锤,松开那鬼子,就势往旁边一滚。
“日你先人!”随着刘栓子咬牙切齿的一声怒吼,大铁锤砸了下去,直接把那货脑袋又砸了个稀巴烂,脑浆都崩到了刘栓子身上,狗剩身上也崩有。
狗剩瘫坐在荒草地。看他,嘴里却咬着半拉子耳朵,死命地咬着……
刘栓子也一屁股瘫坐在荒草地上……
等黑娃、二愣子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俩鬼子尸体都凉了。
“俺的个娘哎……你俩把俩鬼子弄了……”黑娃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巴着瞅着一身血迹的刘栓子。
刘栓子却依旧瘫坐在荒草地上,浑身稀瘫——那两铁锤把平生的劲都使完了,何况是三天滴水未进。这会儿,一点劲都没了。
刘栓子是黑娃背着回到羊头岭家里的。
太阳落山了,月牙却挂在天上,满天的星星拼命地眨巴着眼。
李先生又来了。
李先生还没开口,刘栓子开腔了:“那个事,俺应了。”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先生用手拍了一下刘栓子膀子,想说点啥,却啥都没说……
刘栓子拎着大铁锤,跟着李先生朝北山去了。身后,跟着个没了去处的狗剩。
半道上,黑娃、二楞子追了上来:俩愣头青割了大地主周文举的喉咙,这回小鬼子祸害咱羊头岭,是那货给领的道。
一众人一起,朝北山去了……
许多年以后,共和国授勋,名单里赫然有个名字——“刘铁锤”。
刘铁锤者,乃刘栓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