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得是相聚，唯有离别多。

人应该都是这样，走在大街上听到或者在书里看到一句话，觉得很好后就记在脑海，甚至写在本上。虽然很好，但是只有在一天心境符合的时候，那句话才会浮上心头，然后瞬间泪目。

我跟他是在健身房认识的。像我这种四体不勤的人，跟运动天生无缘。要不是张蒙蒙那家伙朋友在健身房上班，非得促销她一张卡，她自己又得拉个伴，我估计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来一步。

不过来了以后我发现，健身房的瑜伽课很不错啊，适合我去静心冥想。至于我想什么，想到哪，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每当完事回家睡觉的时候，总是很安心，把我的失眠也改善了好多。所以在我勤快起来以后，张蒙蒙那种嫉妒的眼神能把我杀了。因为我时间自由，她就不得不在领导的淫威下加班到天亮。

我虽然不喜欢运动，但是对于乒乓球啊，羽毛球啊，包括篮球，足球都很感兴趣。今年的世界杯我也是熬出好几条皱纹，场场不落看完的。所以，当我在命运的安排下接近乒乓球台的时候，其实内心是很平静的，几乎没有波澜壮阔。

“会打吗？”他的嗓音比较低沉，感觉声音是从他胸腔里挤压出来的。

我扭头才注意到墙角沙发里坐着一个人，寸头，他的眼神比较平静，坐的姿势很奇怪，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坐那么软的东西，所以他固执的维持一种尽量坐直的姿势。

“额，我就看看，嗯，看看。”我有些窘迫的垂下了头，感觉脸上一热，就知道我这老脸红了。心里头想着，盯人家那么认真干嘛，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呵呵。”低沉的笑声出现在我耳边。我急忙抬头，发现他走到我身边了。

“我手痒了，你陪我打会。”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笑意。

他站在近前我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除了因为微笑眯着的双眼外，他的鼻子上有几粒小小的雀斑，唇角微微上扬，整体看来确实很好看，是张英俊的脸。

“可我不会呀。”我皱皱眉头，有些苦恼的说。

“不会可以学，这块除了你现在没别人了。”他眼里的笑意未收，但是我总觉得他的眼里有狡黠一闪而过。

“嗯，行吧，你手下留点情就行。”我耸耸肩，满不在意的说。

不会打乒乓球的人跟不会打羽毛球的人是有许多区别的。比如啊，羽毛球不会打，是接不住球或者干脆球挑不过网去，别人是打球出一身汗，我是捡球出一身汗。而乒乓球呢，就是会打的人比较吃亏，不懂规则的乱打一通，需要捡球的机会少之甚少。

我发现问题是在我们打了十几个球后，我这个人喜怒好形于色，我一直盯着他的腿看，盯了好久，导致一个球甩上我的脸，我才反应过来，然后他扔下拍子从我身边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他轻声说了句，有事，先走了。我楞在那里很久，一阵风吹过来，我打了一个冷战，才赶忙往健身房门口跑，但是早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那天果然被吹感冒了。回家吃了药，等发完热，已经跑到后半夜了。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一会是徐图离开我时留给我的背影，一会又是健身房那个男的离开时说的那句‘有事，先走了’。

我还没有分清楚谁是谁，耳边又听见了我大姨的叹气声，我记得那天她跟我说的是，“囡囡，你从小都是一个人，上学是，上班也是，一个人呆的时间久了，心里总会乱想的。大姨常常想就这样陪着你多好，可是囡囡还那么小，我哪能一直陪着你啊。你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大姨该多心疼啊。”然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那竟然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跟我说的最后的话。从那以后，世间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徐图是我前男友，也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们俩为什么会分开呢？可能是因为我撞见了他跟我一直以为最好的朋友抱在一起，嗯，那是我长那么大，唯一一个内心里承认的朋友。我一直都觉得这么狗血的剧情应该离我很远，结果我就被它喷了一身。

那天回家后手机一直在响，精疲力竭的我路过洗手间的时候，扔进了洗手池里，顺便开了水龙头。

隔天我搬了家，忙完这些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3天。后来是张蒙蒙那个没心没肺的死女人砸开了我的门，那天她扑在我身上哭的时候，把我扑倒了，她一惊一乍要打120，我告诉她，我饿了。然后她打120的手顺势划到了外卖那，她惊天动地的哭声吵的我有点心烦，然后把自己又锁回了卧室。她一个人在外面干嚎，直到善良的外卖小哥来了，才把她聒噪的声音全部收走。

她看着我把东西一点一点吃进嘴里，中途并没有打断我，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的眼神告诉她，别想打断我进食。

“你不用问，能找到这来说明你都知道了。你如果想让我过的舒心点，就当他跟我大姨一样死了就行了。以后我给我大姨上坟的时候会给他也烧把纸钱的，以后再见就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缓缓放下勺子后跟她开口。

张蒙蒙见我说了这些后，面色未改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多年以后她终于问我，为什么当时那么平静，我告诉她说，我想好好活。那死女人竟然双眼泛泪，抱着我说，你是得好好活，我真怕那天砸不开你家门。我看看她，心里知道那是骗她的假话。

那几天我一合上眼，脑袋里就跟炸开一样，他俩人抱一块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的过。直到我被砸门声惊醒后，我突然下意识觉得，根本就没有他俩抱一块的那回事。只有徐图留给我的一个背影，那之后就真的不见了，跟我大姨一样不见了。所以我根本没有在说气话，而是徐图他真的死了。我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好朋友就只有张蒙蒙一个人，她绝对不会去跟徐图在一起，而且我相信徐图，那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男人。

徐图那个背影，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他起身离开时留下的。那天我们一起吃完饭，他便起身离开去另一个城市去出差了。我一向讨厌离别，我心情很差，不愿意起身去送他。所以，他身穿灰色风衣，有些消瘦的背影便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一瞬。我突然很想叫他一声，但是喉咙被哽咽替代，张嘴就只剩下哭声。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泪水影响到了徐图，可是他确实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过。

我知道我病了，这件事张蒙蒙也知道。从那以后我变得记性很差，更可怕的是我常常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我脑海里的幻想。每当我发现以后，那个背影就会成我整夜的梦魇，我不敢睡觉，甚至不愿意进卧室，失眠也成了家常便饭，到了白天我的幻觉更严重了。

直到张蒙蒙发现我床头柜里已经快塞满的安眠药盒子，她才发现我的病真的很严重，根本不仅仅是记性不好。于是她生拉硬拽的把我推到健身房，不过从那以后我确实是安眠药少吃了很多，甚至有时间根本不用吃了。

今天我碰见的这个人应该是偶然，被风吹了下也是偶然，所以发热也变成了很偶然的一件事。只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愧疚，我想我不该一直盯着那个英俊男人的腿看，那样真的很无礼。

我推测他应该是个军人，这点从他在沙发上的坐姿就能判断出来，只是他的脸色发白，应该是刚从室内到室外，至于这个室内，那应该是医院或者疗养院，这个是因为他的腿。我想到了，为什么他那么慌忙的离开。是因为我一直在盯着他看，准确的说，不是他的脸，是他的腿。他的腿有点瘸，走起路来，尤其是他快步去捡球的时候，更能看出有点滑稽的样子。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药片，从床头柜上端起水杯把药片扔进了嘴里，咕咚一下咽进去了。好转的失眠，在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想我明天应该起来去找他解释一下，我并不是在好奇他的腿，或者说无意去触犯他的自尊。我只是不明白一个腿有点毛病或者刚出院的人应该去静养，不应该活蹦乱跳的去运动。嗯，我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努力睡着的。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跟头晕从床上爬起来，只是为了去健身房见那个男人，希望能让他不会误解我的意思，我这样的人，已经不喜欢带着恶意去揣测别人了，尤其是他那样还有些英俊的男人。

可是，让我失望的是从那以后很久他都没有再去过健身房。倒是我的失眠在瑜伽的帮助下又改善了很多。近期我白日里的幻觉好像也少了很多，大多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去上班了，而且不会再忘记太多事。

这个时候我反而又一次碰见了那个男人。是在我准备上班的杂志社里，他好像负责的是我们隔壁写字楼的安保工作。那座写字楼一共20层，每一层都有一家小微的金融公司，有证券，股票，保险包括拍卖行。所以安保工作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听说这家物业专门高薪聘请国家一流的安保人员来负责，可以说是很舍得放血了。我们杂志社只占了写字楼的一个小角，每天来上班感觉都有市领导被保护的派头。

原来他现在是安保队长啊。我禁不住的咂咂舌，那看来很厉害啊，如果他要是腿没受伤，那最起码应该是在国家特种部队啊。我虽然有点惋惜，但是心里主要想的是把事情解释清楚。至于别的，我不想往下想了。

“你好，大哥，我想找一下你们队长。”我走到安保科办公室的门口，对着一个正准备出门的安保员说道。

“队长，有人找你。”他扭头就对里面背立站着的人说。我错过身去便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倒是他脸上有一种惊讶的表情闪现，瞬间便消失了。

“是你啊。”那种低沉的嗓音又一次震动着我的耳膜。

“嗯，你还记得我啊。”我说完就后悔了，废话，那么盯着人家看，化成灰也忘不了。

“找我什么事？”

“嗯，我是来道歉的，上次的事……”我有点犹豫的说，声音缺越来越小。

“没事，已经过去了。”他倒是不太在意。反而是我有点小题大做了。

“哦，那再见啊！”我扭头就准备往外走。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表现的更真诚一点。”听见他的声音我倒不好意思再走了。

“我觉得我挺真诚的啊，难道还要请你吃顿饭啊？”我有点不理解的看着他。

“也好，那就半小时后，楼下的河源餐厅。”他说完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去了，但是听见声音好像他还挺开心的。

这一次我是真的扭身走了，直接去了楼下餐厅订好位子等他，直到过去28分钟后，他终于出现在了餐厅门口，当然，他的腿还是走起路来有点问题。好在他身材修长，五官又英俊，所以投向他的目光不是很多，而且不是我那天的那种探究。

他坐下后服务员过来点餐，菜上来之前我们没有几乎没有交流。菜上来之后我才发现，他跟我的口味很像，几乎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对他让我请客的事情算是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你是不是当过兵？”我有点好奇的开口。

“嗯。”

“是因为腿受伤了所以才去干安保？”

“嗯。”

“上次碰见你刚出院啊？”

“嗯。”

“哦！”印证了心里想知道的，我就不再开口，安静的吃着眼前的水煮肉片。

“所以，你是想问什么？”他目光向我扫过来。“宋子悦。”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有点诧异的看着他。

“我叫何西竹，感谢你这顿饭，很好吃。”他没接我的问题，只是跟我说了这些。

“我……”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心里没有那么介意，你不用放在心上。那次是看你有点奇怪，以为你很喜欢乒乓球，所以才打扰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那会我确实是受伤以后第一次去公共场合，没想到我太脆弱，还是受不了那样的目光。”他的声音好像一只只蝴蝶钻进我的耳朵然后飘到我的心里去了，果然还是伤害到他了。

“对不起啊，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好奇。”我吞吞吐吐的说着。

“好奇？我不明白。”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宁愿在轮椅上呆住着。”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待在轮椅上呢？”他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笑意。

“啊？”

“宋子悦，人不能永远把自己缩进壳里。以为自己看不见，听不见，就真的等于事情没有发生。既然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为什么不能看见自己眼前的。”

“所以，你出来工作，是为了忽略掉自己的腿？”

“我为什么要忽略它，它是我的一部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变成以前的样子，那我接受它也是可以的。”

“可是，那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我低垂下头，眼睛有些微湿。

“唉！”他叹了口气，起身对我说:“有事，先走了。”在我还愣神的时候，他起身便离开了。终于在他消失后，我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有事，先走了。”仅仅是5个字，又一次把我击垮，直到惊动了餐厅服务员后，我才收敛住眼泪起身回家。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总是觉得有人在我耳边一直说。是谁呢？又是什么事，非得离开我，明明知道我最讨厌离别。

晚上我没有吃药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然后在梦里我看见了徐图转身留给我的那个背影，还有我在大姨病床前听她说的最后几句话。只是这一回明明很熟悉的场景，好像发生了变化。我听见大姨跟我说完这些话，我拉着她的手开始越来越冷，直到冷的我再也握不住了，才发现她的眼睛竟然闭上了，不管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答应，我唯一的亲人啊，也离开了我。

然后就是徐图留给我的背影，反复的出现，只是这一次，我听见他对我说，有事，先走了。我想抓住他的手，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却被他甩了一下，磕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疼痛令我的心纠在一起，徐图是什么样子的，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接着就是何西竹的一声叹息，从我的耳朵传到我的心尖，这一次我感受到的是来自内心深处亘久的痛意，令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蜷在了一起。

“既然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为什么不能看见自己眼前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心里没有那么介意，你不用放在心上。”

“有事，先走了。”

我‘啊’的坐起身，心还在隐隐作痛，满头的冷汗已经打湿了我的枕头。脑海里一些残缺的碎片慢慢的凑起来了，我想我真的病了很久了。

其实，我的病根本不是徐图走了以后才有的，而是更早，在我不能再触碰我大姨那只冷冰冰的手后我的病已经冒出来了。

我从小没有父母，是大姨从福利院把我抱回家的。我想我应该是被抛弃了吧，所以我从那时候起就讨厌所有的东西，但是因为大姨，我只能小心翼翼的去表现自己的情绪，不让她发现。所以，即使她打我，骂我，不肯给我饭吃，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也不会讨厌她，因为全世界除了她以外没人会在意我。

可是，她把徐图也领回了家。明明我已经很乖了，为什么又要把前夫不要的孩子领回来？

我看着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直到病倒在家里，我跟徐图一边哭一边找邻居把她送到医院，可是直到她最后一口气都是留着给徐图的，我梦里面那些关爱的话，明明她叫的是图图我非要去想成囡囡，可是那些从来都不是说给我听的。我只能在她死了以后拉着她的手去哭，只能记得她留给我的冷冰冰的触感。

后来，徐图对我很好，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想，可能大姨也是疼我的，她怕我孤单，特地让徐图来陪我，让我们俩相依为命。我也以为他能一直陪着我的，真的。可是，他有一天离开以后再也没回来，我便知道他也离开了。我想他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那个温暖的少年，终究还是离开了我。以前大姨给他买的好吃的，他总会偷偷给我留一份。大姨给他零花钱，他也总是攒着给我买东西。那份温暖离开我的时候，我还侥幸，离开我也好，爸妈不要我，大姨不要我，徐图不要我，那他们最起码是很开心的，只要他们开心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为什么让我知道徐图他是死了，跟大姨一样变成了冷冰冰的，我连想偷偷看看他都成了奢望了。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直直倒下，再醒来是3天后伴着张蒙蒙哭声的。从那以后我开始忘记很多东西，然后总是产生幻觉，一个人自言自语很久，但是大姨跟徐图我再也没跟人提起过，除非是午夜梦回时，那双手冰凉的触感，一个模糊的背影，还有一句“有事，先走了”杂乱无章的充斥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何西竹是徐图的哥哥，徐图出事前他们俩是在一起的，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命运之轮滚向他们的时候是多么用力，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把他们的人生碾压的不成样子。那辆车怎么会突然出现的，现在我仍是不清楚，不过他出现以后徐图永远的离开了我，何西竹失去了他成为特种兵的资格，只好复原回来去做安保工作，而我，从那以后整夜整夜的失眠，分不清楚幻觉还是现实。

是了，每次何西竹从六楼上十三楼看完我以后，总是会叹口气说一句“有事，先走了”然后，他回他的壳里，我回我的壳里。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他失去了他的弟弟跟他最在乎的骄傲。而我失去了一个相依为命的爱人，一个活在世上的理由。或许除了我们，没人能体会到其间的艰辛。

我想他已经脱了他的壳，可以生活在阳光下了，这样也好，徐图也不用再担心他。至于我啊，我想未来的日子，还是会很艰难的，但是疯疯癫癫的实在不是个好事情，况且张蒙蒙那死女人应该会逼着我去看心理医生的，如果是她让我去的，那我就配合一下吧。

毕竟还有那么一个人在意我，我不愿意让她去担心。只是离别啊，我还是有些承受不起。

果然是那句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