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诲人不倦、呕心沥血、良师益友、循循善诱、为人师表、教导有方、百年树人、鞠躬尽瘁、春风化雨、德高望重、桃李天下”,这些赞誉老师的成语,与我将要讲的这位,似乎都不怎么沾边。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完全不是一副主流老师的形象,更像是一个非主流的代表。但她,却是唯一一位我能清晰地记住全名的老师。
记得,那时的小学升初中,是需要考试的,考试成绩是作为初中入学分班及开学第一次选拔班干部的重要依据。一个级部四个班,我呢,被分到了A班,不出意外的依旧是白身。
当时,我们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或是刚调来的,采用的都是温和政策,对我们这群半大孩子都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几乎从来不说重话,显得那么温文尔雅,完全符合主流老师的光辉形象。那时没有学生给老师打分这一环节,如果有的话,想必都是满分吧。
上课时,老师在台上认真的讲、在黑板上仔细的写,我们在台下虽然不敢吵闹,但小声说话和走神的却是大有人在。老师发现后,总会出声制止,但声音很小,如果声音大了,自己先脸红了,不好意思了。这使得我们上课时更加肆无忌惮,都喜欢接话把搭下茬儿,把逗老师脸红作为准绳,自以为特帅,并以此为骄傲,美其名曰:气氛活跃,快乐课堂。
下课后,大家很快就闹成了一片,哥们儿、姐们儿的叫着。如果有点零花钱呢,大家要么去玩电动游戏机,要么凑钱买包最便宜的烟,躲到空心的水泥墩子里一块儿抽跑烟儿。如果没钱呢,就跑到公园里瞎跑瞎闹,碰到比我们年龄大的、人又多的,我们就颠儿了;碰到比我们年龄小的、人又少的,我们就扮做剪径大侠吓唬他们,颇有点江湖儿女的味道儿。
作业呢,想起来就晚上写点儿,想不起来就早上抄点儿。我呢,几乎每天都来抄女同桌的作业,哪怕是写完了,也要借来抄,以此为借口,拉进彼此的关系。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我们都会找机会偷偷地看对方一眼,当目光相对,又都脸红的避开了。渐渐地对彼此都有了好感,“这就是每个少男少女青春期必须要经历的初恋阶段,很正常的”,我就是这样不停地教导自己,这感觉,真的很好。
现在想起来依旧感觉,初一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好啊。然而美好对于短暂来说,像是一个伴生词。期中考试我们班平均成绩80分左右,到了期末考试我们班平均成绩65分左右,这使得校方不得不做出调整,为我们调换了老师,这是我们初二开学后的第一天上课才知道的。
这一天,完全颠覆了老师在我心中的所有美好形象。上课铃一响,门口闪现出一个胖大的身影,她疾步走上讲台,用力的将教案摔在上面,随后虎视眈眈的凝视着我们。顿时,我们鸦雀无声,我呢,不禁悄悄地打量着她。一米七不到,白色的的确良工衫似乎小了一号,遮不住她那胖大的身体,大大的波浪卷发型散披在肩上,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们,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还在蠕动,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女版武松?一个怪异的形象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都给我,站起来!”一声大吼,显示出她的丹田之气何其之足。
班长这才反应过来“起立……老师……”
“老什么师,谁是你们老师!”她背着手,在我们之间踱着,大声的喊着:“你们配有老师吗!”
“看看你们的成绩,65分!65分啊!在街上随便找个要饭的都比你们考得好!你们考这点分,早晚都得去要饭!”
也许这就是虎威,吓得我们不自觉地都低头看着课桌,用余光瞄着她。
“你们看看身上穿的都是什么玩意!花里胡哨的,这是准备上街上要饭去啊!不知道上学要穿校服啊!……”
整整一节课时间,她在教室里骂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我们低头挨骂站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没有一句是重样的,骂完班长骂组长,骂完组长骂课代表,骂完课代表那就逮着谁骂谁了。她几乎能叫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结合我们所有人家里情况一个不落的把我们骂了一个遍,骂的我们都怀疑出生是不是真的伟大。直到下课铃响,她才拿着教案走出教室,我们还在那站着,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脚麻了……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但是我,直到晚上回家睡觉,脑子里还浮现出她那大发雷霆的形象,真应了那句话,虎不在山虎威犹在啊。如果说初一时天堂,那么初中余下的时间就是地狱了。
每一天,我们都活的战战兢兢,生怕被骂,生怕罚站,生怕放学留下,生怕请家长,生怕走出校门就要去要饭,却也总是避免不了。不管什么课,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政治,她都让我们必须背过所有内容。她总会神奇的出现在每节课下课铃响的瞬间,检查我们的背诵,背不过的话,挨骂都是最轻的。使得我们每天睡眠不足,晚上不敢睡觉,总是惶恐,总感觉忘了什么,早上又不愿起床,但又不得不睁开眼,似乎一睁开眼各种各样的知识点都扑面而来: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
“Hello,My name is Han Meimei……”
“AB是一个固定长度线段,AB上有一动点C(不与AB重合)设AC=a,BC=b,,分别以AC,BC为边向上做等边三角形……”
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争夺你的大脑支配权,语文猛击英语,英语伏击数学,物理化学联合起来进攻语文,都想要挣出个霸主来,把其他的挤出大脑,恰似那五霸七雄闹春秋。
遗忘率是个极其讨厌却又摆脱不掉的东西,为了能够不再遗忘,大家又都化身为近战法师。释放着各种各样的法术,都认为自己法术才是对抗背诵避免挨骂的最好方法。有的同学发明了“一口气滑句背诵大法”,操作方法为:点名后,起立闭眼,深吸一口气,存于丹田,而后不停歇的背诵下来,好处是快速背诵含糊之极很难发现错误,缺点是只要被打断,那就一定接不下去了;有的同学发明了“古风节奏问天背诵大法”,操作方法为:点名起立望着教室的天花板,最好盯着转动的风扇,以双脚为轴心,开始顺时针或逆时针摆动,用摆动掌握节奏,开始极有感情的背诵。如果闭眼聆听,犹如老僧讲经,天地悠悠,自在心间,缓缓入耳煞是好听,优点呢,不论是哪个学科都背的那么优雅,缺点呢,那就是常常被老师认为阴阳怪气故意开嘲讽;更有甚者,发明了“轩辕重出乾坤逆转时间倒错大法”:在不停地写作业不停地背诵过程中,有人发现自己在晚上23点及早上5点记忆力最好,此时的脑子最好使,于是放学回家后就疯玩疯跑,不停地折腾自己后,回家吃饭洗澡睡觉,定好闹钟23点起床背诵写作业,累了再睡,再定好闹钟5点起床背诵写作业。都完事后,正好就到了上学的点了,中午回来再补觉。此大法难度极高,仅寥寥几人掌握,却都是学习极好的,考试都名列前茅,不仅让人羡慕不止,还是那句名言说得好啊: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掌握尖端科技。
就这样,班里的所有人都用尽浑身解数,极力避免被骂、被罚站、被放学留下、被请家长及走出校门就要去要饭。在此种思想指导下,都玩了命的学,玩了命的背。
日复一日,时间如同被克隆了,每一天几乎都一样,终于要中考了。中考前三天,我们学校要求初三的学生全都是放假的,而她硬是让我们在学校里呆了三天。
“你们都看看,还有什么不会的?那个题还一知半解的?别给我揣着糊涂装明白啊!”
“哪个问题不会,我去请老师”
真的有同学犹犹豫豫的举了手,她看了看题,转身就急火火的去了综合办公室。没一会儿,她就拉着任课老师来了。任课老师虽然无奈,但也弯下腰小声的讲解着,直到这位同学明白为止。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奇迹般的没有一个人有考前焦虑。在放学的时候,她却出现在学校门口,看着我们默默地离去,却又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是两年来,我们印象中唯一一次。我们每个经过她的身边人,都会很拘谨地小声说一句:“老师,再见”
她呢,却只是简单的回一句:“嗯,好好考”
我们都清晰而又敏感地觉察到,那一刻的她,身上没有了虎威,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有些发福的大妈形象。
考试很轻松,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的来到了我们手中,几乎所有人都考上了自己填报的志愿,我们认为这是我们应得的,那一刻,大家只有一种想法,今天,就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那些岁月,大家每年都会在这天聚一次,喝着唱着说着笑着,享受着只有属于那个年龄的放肆。每每聚会的时候,班长都会提议:“一会吃完饭,咱们去看看她吧?”
“行啊,都去”大家附和着。
“哪谁……认识她家?”班长问道。
“……”
“要不……要不下次再去吧”
这样的问答,每年都来一次,却从来没有结果。直到有一年的聚会,班长喝了一杯酒,对我们说道:“给大家说个事儿啊。年初的时候,我听我妈说……她,被除名了。”
我们是知道的,班长的妈是教委的。
“什么意思?说清楚!”性子急的同学问道。
班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对大家说:“她被她班里好多学生和家长联名告了,说是打骂体罚学生。这事儿,闹的挺大,捅到教委去了。估计是看她脾气不好,不合群儿,再加上她第一学历低。你们应该知道,现在的教育不允许老师打骂学生啊,要文明教学……”
“我X”曾经的女同桌低声骂道。
我惊奇的看一眼,这个曾经文文静静的女孩,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和大家一样,沉默着……
似乎此刻,我们突然发觉曾经恐怖如斯的她,却是我们聚会的本源动力;曾经地狱般的两年初中生活,却是我们能够在此放声大笑的资本。也许她真的不具备所有主流老师的特质,“诲人不倦、呕心沥血、良师益友、循循善诱、为人师表、教导有方、百年树人、鞠躬尽瘁、春风化雨、德高望重、桃李天下”。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更像是一个简单粗暴的非主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但是她对我们,真的很好……
这就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以班级的名义大规模的聚会了。我没有权利去给一件事情下定义,但我有权利讨厌属于自己的某个时间,特别是,每一年的这一天。
后记:疫情期间,我和家人一块儿重温了一遍于谦老师演的《老师好》。老婆哭的稀里哗啦,一直问我“安静和洛小乙,最后到底成没成啊。”儿子却看得哈哈大笑,我不禁好奇,问他:“你笑什么吖,给爸爸说说,让我也乐乐吖”
“哈哈,爸爸,里面演的,和我的班主任一样”
我听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儿子。
“爸爸,怎么啦?”
“儿子,你一定要珍惜你现在的老师。老师真的不容易,你看”我用手指着电视说道:“就像苗宛秋老师那样的,他(她)们才是真正配得上“老师”这个词儿的人……”
儿子马上开学了,看到家长群里孩子的一位主课老师不再任课了。儿子知道后,很惆怅地对我说:
“爸爸,我的老师调班了,她就是凶一点……你说,她会教哪个班呢?”
微信群里只是说她不再带儿子班了,也许是调班,也许就此转行了吧。转行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抉择,因为这个行业太孤独了,和每天朝夕相处的人却不能成为朋友,却又要承受三年或六年轮回般别离。教师这个职业,在我看来,和很多职业一样,天生就注定了孤独与牺牲。虽谈不上四面楚歌,但却非议众多,心中难免起了波澜,但当看到桃李成才时,也许心中就释然了。
多年前,曾经立志要成为一位美术老师。懵懂的我背上画架,义无反顾的奔赴考场,却倒在师范特设的极具当时特色的考前三天特训班上。没有任何意外的没有考上师专,直到现在才读懂当时特训老师眼神的含义。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相信美好,我依然会报考,痴人之路吾愿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