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自然又吃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特色菜——血浆鸭。
离开家乡,才知道外面的人不怎么吃鸭子,血浆鸭好像一出了武冈便没了市场。多次去湘菜馆,也是寻找不到这道菜。曾尝试自己做,菜市场见不到活鸭,只能用甜面酱替代鸭血,做成后,看上去一样,味道却没有那个味道了。
血浆鸭是武冈人逢年过节、请友待客,饭桌上必备的一道菜。若是缺了它,客人心里便会留个疙瘩,不是觉得这主人家穷,便是觉得他不热情,或是觉得他穷且不热情。于是,一道菜,成了这位主人家人家关系恶化的始端。
记得小时候,家里都会养上一二十只鸭子,从来不卖,等他们长到一两个月,隔几天杀一只,做成血浆鸭。这窝鸭子开始杀的时候,又养上一窝小的,正好可以续着吃。
血浆鸭做起来也不麻烦,准备好鸭子,再去买上半斤仔姜,摘上半斤辣椒即可,若是想要味道鲜肥些,便加半斤五花肉。鸭子要是自家养的,养殖场卖的鸭子,喂饲料长大,全是肥油,做出来没了味道。
鸭子宰了接好血,剁成块状,姜和辣椒都切斜片,五花肉也切块。锅烧热,倒上油,将鸭子下锅,噼里啪啦炒上几分钟,待鸭肉变色,盖上锅盖焖十来分钟。鸭肉完全焖熟后,倒上早用盐巴或米酒(防凝固)准备好的鸭血,不停翻炒,再把仔姜和辣椒加进去,一起翻腾,等它们都浆成了紫玉颜色,便可以出锅了(鸭血若是用盐巴调的,便不用再加盐了,若不是,则还需加盐)。
爸爸做血浆鸭非常快,这是我读高中时观察到的。高中在学校寄宿,因为家里离得不远,我经常下午请假回家,第二天早上赶去学校。学校八点上课,爸爸六点半起来杀鸭,七点钟我洗漱好准备吃饭的时候,血浆鸭已经上桌了。
我曾经认为,做血浆鸭是武冈人的必学技能之一,因为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热情招呼后的下一个动作便是磨刀霍霍向鸡鸭。不会做血浆鸭,你怕是想要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吧!
家里做血浆鸭时,菜刀的掌控权在爸爸手里。我曾难得的有一次掌控菜刀的机会,那是搞双抢的时候,家里忙得很,于是我有幸得到这个信任。国人讲究循序渐进,爸妈自然也不指望我一蹴而就,做出一盘热腾腾的血浆鸭来。我的任务是杀鸭、拔毛。
我从农田里拔出双腿,撩几捧水冲去小腿上的淤泥,带着爸妈的殷殷期望,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家里走去。家里没人看管,鸭们失去放风的机会,就围在鸭圈里。嗅着鸭屎味的腥臭,踩着鸭粪和稻草结成的湿软,我猫着腰,在扑棱着双翅、恐慌四逃的鸭群中捞住一双翅膀。我志得意满倒提着这个倒霉鬼走出去,回眸给幸存者们一个蔑视的眼神:哼哼,你们也快了!
手里的鸭在挣扎着,它竭尽全力扇动翅膀,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它的头费力地往上抬着,似乎以为改变了这个倒挂的姿势便可以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是可怜的鸭呀,你的力量与人类比起来是多么的渺小呵,你的努力在人类看来又是多么的可笑呵!
接鸭血的碗早已准备好,菜刀也摆好在一旁了。我左手四指握住它的双翅,拇指掰住鸭嘴按在翅膀上,使它的脖子显露出来。拔去它脖颈上的绒毛,露出粉红色的起满疙瘩的皮肤,右手拿起菜刀,轻轻地划下去,皮肤出现一条缝隙,却没有血流出来。于是右手加大力度,沿着划出的线条再次割下去,如此再三,滴出了几滴血,与爸爸每次杀鸭时的情景大相庭径。难道这只鸭子的血比较少,我放下双脚乱蹬的鸭子,欲起身去倒开水。一得自由的鸭子却歪吊着脖子,扑棱着翅膀,步伐凌乱地往屋外跑去。望着它顽强的身影,我不得不感慨它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努力,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除非成精,否则他的命运只有好死和惨死的区别。
那只鸭子最后也没有被我杀死,邻居老奶奶教我如何对鸭子一刀毙命。鸭子的奋力反抗没有为自己争取来一点点希望,它最终还是成了一盘菜,唯一的一点点影响大概是我从此被剥夺了杀鸭的权利。
离开家乡已很多年,也只有回家的时候才能吃到这道家乡菜。每次妈妈都会乐呵呵地把鸭脚夹给我:“哪,这是你最爱吃的。”其实……其实我从来都不爱吃鸭脚,我小时候只是爱和哥哥抢而已,我现在喜欢吃的是鸭腿,但是这么大个人实在不好意思在侄子侄女面前嚼鸭腿呀。于是只好收回黏在鸭腿上的目光,艰难地啃着鸭脚。唉,我这不坦诚的人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