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按照传统的天命观,四十岁理应处事通达,对待事情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思特里克兰德却在四十岁选择“归零”,重新启程,追逐那缥缈的、梦幻的、怎么看都不切实际的梦想。
但是他很意外地成功了。
所以,与其说他四十岁做了这桩糊涂事,不如说他被梦想击中,用血肉之躯完成了一件不被理解的伟大的事情。常人眼中他的不幸,却是他人生中的至幸。
不久前偶然读了几篇有关《月亮和六便士》的书评。大家各说纷纭,角度和观点大有不同,于是就想一探究竟。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果然,我担心那些最初的印象并没有在我脑海中先入为主,反而在我翻书的进度中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记得一位老师曾说:如果你还有梦想,如果它不得实现,那么小说能满足你所有的幻想。
开始,我觉得毛姆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描写是无厘头的,甚至荒诞不经。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会毫无征兆地就大变样儿。中途我一再产生弃读的念头,最后还是带着某种猎奇的心态坚持读完了这本中篇。
但是一切不合理皆又合理。
谁能说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没有用四十年来密谋这个伟大的“叛变”?四十岁那年,恰好成为兰德量变达成质变的节点,而这点,恰好与中国传统的宿命观相吻合罢了。
或者四十岁根本就是毛姆未经思索随笔定性的年纪。
“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就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它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
尽管思特里克兰德是毛姆虚构的人物,但艺术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我虽不了解毛姆的生平和所处的时代背景,甚至不知道他在绘画方面是否也有着某些天分,但我却可以大胆推测,作者定是涉足过该领域,而且对此拥有非凡的鉴赏能力。
恰好毛姆又是一个作家,文采斐然,想象丰富,于是一种艺术与另一种艺术的结合,不迸发出足以成为经典和永恒的火花那真是不合常理。
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是谁不得而知,对此我也没有查阅相关资料。我所感兴趣的,不过是作者在人物身上感情的倾注和投射。如果思特里克兰德的所做所为恰是毛姆内心的真实写照,那么我不得不同情毛姆所忍受的孤独了。
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出场就显得格外硬朗,突兀。好似一块坠落谷底的崖石,瞬间断裂成两半。断层的纹理如斧砍刀劈一般光滑得让人震惊。甚至连崖石坠落这件事都发生得都很夸张离奇。
人物形象在毛姆的笔下呈现出巨大的张力。这张力反而迸发出一种原始的,野性的美来,震慑人心。
02
人生中面临多重选择,简单来说,不过两个:或者生,或者死。而思特里克兰德选择向死而生。
在证券交易所做一名经纪人,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谈不上大富大贵,却足够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和谐、美满。谁都不料想这样一派祥和的家庭景象会因思特里克兰德的执意出走而分崩离析。
思特里克兰德前四十年的生活,就是大多数人生活的样子。
正如现在的我们,面对生存压力,不过奋力追求安稳而已。考取一个教师编制,或是在某机关单位谋得一个铁饭碗,在大多数人眼中,朝九晚五,既轻松,又体面。
我们始终保持着欣欣向上的姿态,并为正在做的这些平平常常的事情感到心满意足。时间久了,就像工厂里的熟练工,闭着眼睛都能将流水线上的工作完成得极其出色。
但我们却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梦想,一步步走向自己计划之外的人生,并在别人虚伪的赞誉之下一点点沉沦。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我的生活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毛姆如是说。
曾几何时,我们也向往着这种热情、纵意的人生。
环游世界,四处闯荡,做一个民谣歌手,成为顶级舞者,嫁给一个异国人,或者其他。这些曾经扬言要做的让人眼睛泛光的事情,虽然不是那么的惊天动地,最后也都逐渐暗淡,暗淡,直到再也回忆不起来。
没有梦想,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为梦想而疯狂如兰德未免更“可怕”。当心中的执念像魔鬼一样紧紧的扼住思特里克兰德时,他只能任由魔鬼摆布,东奔西走。
一般的人到中年,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勇气荡然无存,更不用说下类似的决心。所以说,思特里克兰德绝非一个流浪者,而是一个勇士。心有方向,怎叫流浪?只要有画笔,有信仰,他的心就不怕无处安放。
把人内心的驱力比作魔鬼是再合适不过的。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痛苦,折磨,自残,甚至人格分裂。常人认为这是难以承受的孤独,而当事人却非此不能保持一颗纯净通透的心去创作和表达。
“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一幅幅狰狞、扭曲着的画作,正是思特里克兰德备受折磨、炽热的灵魂的真实写照。
天才似乎都有这样的特质,另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是梵高,他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思特里克兰德并不渴求别人的理解,孑然独立的姿态迎接未知的世界。倘若他在做的只是一件常人能够理解的,异常合乎情理的事,这部小说的主题恐怕就变了,亦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
思特里克兰德被迫谋生,却从来不是靠出卖画作。他对自己的作品总不满意,直到在荒岛的居室内创作出巨幅壁画。那是他最后的作品,同样,达到了他创作的顶峰。
远离尘嚣,一座静美的孤岛,一个不聒噪的女人,一支画笔,这才是他理想的生活。如果说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做出一切除了绘画需要用到的动作就能孜孜不倦地创作的话,他可以一直饿着,一直站着。
这给人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感。
他可以背负抛妻弃子、忘恩负义的骂名,某一阶段,他的家人、朋友作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遭受了被他抛弃和孤立的灾难。但是,后来她们哪一个不是在极力地享受着他死后带给她们的财富、荣誉和地位?
命运这事儿,谁能说的清,人心,更是复杂。从这个角度来说,思特里克兰德既是最孤独的追梦人,又是最伟大的牺牲者。
自私,冷漠,残忍,既不知感恩,又毫无怜悯之情,这本是思特里克兰德性格的一部分。他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任凭来自道德层面的诽难像密集的子弹一样朝他扫射,他皆不以为然,只要能画画,一切都ok,who care?
他在追求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它就像爱情一样,让人意乱情迷。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那种不太清楚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思特里克兰德将其付诸于实践,而我们将其埋没于生活中,或者直接用另一个强大到自己能够信服的理由将其击败,残忍地扼杀掉了。
毛姆前面粗笔勾勒留下的悬念在后面细腻的描写中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巨大的反差反而衬托出周遭众人的浅薄和荒诞。
月亮和六便士这两个意象也极有意思,艺术与生活、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象征意义从一开始就暗含其中。越往后看越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03
毛姆借布吕诺船长之口将思特里克兰德最后达到的至高的境界表现出来,而且由他作为一个知音来解释了兰德所作所为的合理性。这是否在给人一种价值观的引导?
这引导不是让人去学习如何残酷、冷漠和粗鲁,而是鼓励人们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去正视自己内心,敢于打破既定的命运。
当然这个道理诠释的似乎有些不胜人意,甚至漏洞百出,让人不得不怀疑:仅靠兴趣、热情和执着就能成功吗?率性而为或许就是活着的最高境界,现实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如今确是一个没有六便士就生存不下去的年代了。我们依然抬头望月亮,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兰德。
小说终归是小说。毛姆借助生活中的原型、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倾注自己的思想,实现了理想的王国。而《月亮和六便士》带给我们的,不止是震撼和冲击,还有反思。
犹如平地一声雷,这本小书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人们蠢蠢欲动的心。人们很难不进行一场生活与艺术、现实与理想的大讨论。思特里克兰德代表着胜利者在振臂高呼,召唤着人们爬出泥潭,勇敢追梦。这让我想起臧克家的名言: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因此正如我那位老师所说,我们都在小说中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借毛姆的笔,借思特里克兰德的躯体,看到了我们勾画的、永远也没有勇气将其变成现实的生活图景。
于是,我们心中一直被打压的“魔兽”也被释放出来,站在面前嘶吼着向我们挑衅。
思特里克兰德连同他最后的作品一起毁灭了,但他内心燃烧的焰火终于在生命存留之际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表达,照亮了他的整个艺术生涯,给了他奇异的人生之旅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满地的六便士闪闪发光,思特里克兰德却抬头望见洁白的月亮。他厌弃了那个“不得不”这样那样的自己,转而走进一个巨大的时空,这个时空浩然无物,广阔无垠,他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他好像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的生活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种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人人都是苦行僧,在追求至高无上的精神世界中,思特里克兰德向死而生,终得永恒。
毛姆用全篇二十余万字营造出中国文人描摹的“心有所向,素履以往”的意境。人可以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在理想面前,却可以变得一个人像一支队伍一样强大,这未尝不是可喜可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