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慎重的考虑,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都会想一下明天要怎么过。
大飞说:“七月的丽江,一点都不温柔,大风大雨,人又多,臃肿得要命。”
大飞说:“摊子不好开,买卖不好做。”
2015年,大飞二十三岁。大三肄业,身高一米七,皮肤黝黑,剑眉,脸庞棱角分明。他这样介绍过自己:唇红齿白的黝黑小青年。
“我来丽江两个月了,发现这里远没有大理舒服,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只相隔190公里的两座城,他们都不愿意来丽江了。买我东西的人很多,可是跟我讲话的人,太少了。”
他指的讲话,是对他作品深层次认可的人不多。大飞的话少,但不是一个内向的人,多数人对他的作品哪怕喜欢,想要掏出钞票给他,有时都会被他外在的高冷表象给驱赶走了。
“实际上,我是一个闷骚的人。”
我陪他摆过两次摊,有一次,一对情侣看上了一块巴掌大的大理石。这个作品尖锐,没有钝角,轻轻握在手上,会有一种手掌心要被扎破的感觉,他做了一个石盘托,刚好把一小块面上的尖角给卡进去,托在手上十分稳当。
其中的男生指着这块石头问他:“帅哥,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啊?”
大飞说:“流星。”
男生问: “流星?流星在哪?是这个黄色的涂鸦,还是这边的星星点点?”
大飞说:“这是流星的装饰。”
男孩问:“起码有个流星的样子吧,你说这些是装饰,流星在哪啊,我在大理看到的,跟别人画的都不一样。流星雨那样子,在光滑的石面上的星座一样。”
“它跟别人不一样,这整一颗,就是流星。”
这时候女孩说话了:“帅哥,你是说,你把这颗石头当成流星来画的么?”
“诶!对咯,你离远点,我给你看一下。”大飞说着,举起他的作品,石头遮挡的太阳,他双手手裹着作品的两边,让那一堆情侣正视着太阳,石头手掌的阴影盖住,他们眯着眼看。“这是流星的脸。”然后,手指抓起,整颗石头在半空中旋转,迎着刺眼的阳光。
大飞说:“你们看,这像不像一颗正从天上冲下来的流星。”
作为一个艺术生,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加上高超的绘画技艺。雪山脚下捡来的鹅软石,搭配质朴又莫名好看的扎染,使得他的作品在大理古城的摆摊一条街上的,独特的风景。
“我每做好一个,就发一条微博,一颗石头有人出价三千。我在这摆摊,一颗石头,我只能卖一百。”大飞跟我说。
我跟大飞认识的三个月里,经常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脚下放着两瓶风花雪月。一个台灯,一张折叠式小方桌,扎染层叠起来,上面静静地躺着二十三个作品。去越南之前,上面增加到了二十四个。
七月初八,是大飞的生日,他比我大两岁,生日相隔三天。桌子上的作品,是他出生以来的年数,也是他做出来现成的东西的数量。
假如有一天,他卖出六颗石头,那他要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找齐石头,画好,配好,然后让二十四样作品,整整齐齐摆在小方桌上。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我的专业是绘画,但是我不可能做到让我自己的绘画书法有多么高的程度,其实这很多,都是我小时候的幻想。很多人买他们,可能看到或者理解的,并不是我表达出来的,但是他们喜欢,就卖了。”
大飞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十分勉强。他肄业之前,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他的父亲不允许他休学。原本家里的安排是等他毕业,到他的画廊上班。儿子专业对口,绘画的天赋又很高,不继承家业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我才不想为了生活去画画呢,我现在哪怕是摆摊,也不会去推销我的东西,有人要,我就卖,无论这颗石头我花了多长时间去做,通通一百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十分的开心,笑声之中带着一丝放肆,一丝倔强。
我问他为什么每次摆摊的时候,都要喝两瓶酒。他十分坦然地说:“因为卖不出去东西我就烦啊,要忧虑房租,要吃要喝,我不抽烟,总不能不喝酒吧?”
“那你还不是为了生活去画。”我笑他。然后他沉默了,又小声责怪我:“不要说出来,生活还是毕竟要生活的,你这样直白地打我脸,真是伤感情。”
这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对父母安排好的未来的反抗。然而一切的本质,都是向着生活讨一碗口粮,讨来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让自己肚子不饿,困了有温暖舒适的房间和床。
在他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大飞喝醉了,我也喝多了,在他租的房子里,一箱大理啤酒还没喝完。那时候我的酒量特别小,我能喝五瓶风花雪月,三瓶大理V8。一整箱,十二瓶,大飞喝了六瓶,我喝了四瓶。
我还清楚地记得,大飞拿起酒瓶十分豪迈地说:“我想走了,大理和丽江,就这么回事儿,我想走了。”
我问他:“你想去哪?”
“我想去东南亚,去那些小国走一走,其实我还想去摩洛哥,撒哈拉沙漠。”他问我:“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跟他说:“目前,我想绕着祖国走一圈。”
“大志向啊。”他仰头喝完那瓶酒,然后支支吾吾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清,他就倒下了。那时候我已经晕头转向了,费力地把他搬到了床上,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扑在沙发上就睡过去了。
大飞喜欢说话,他觉得人不说话,就相当于火焰没有火。火焰没有火不是火焰,人不说话不是人。他说的话,除开那些闷骚的部分,艺术性极强,我听着十分头疼,但是又觉得十分有条理,也觉得有些荒唐。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大飞把这句话解释成:明天好多啊,每到睡前,我都要想一下明日要干嘛,那么多明日,好茫然,茫然到一日复一日。
大飞看起来像一个抑郁症患者,浑身上下散发着文艺的气息,看起来相当忧郁,沉沉闷闷。他的内心从不向人吐露,跟我表述,也仅仅浅说截止。给任何人的感觉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种,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他把语言简缩,使人认为和这样的人讲话十分费力气。
“你的理解能力很好,也没见过你这样自来熟的傻子,我在云南的朋友不多,十几个,你是其中一个靠前的。”
“在我前面是男是女?”
“姑娘都在排在你前面。”
“果然闷骚,重色轻友。”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摩洛哥去撒哈拉,不知道他有没有去东南亚,我没问他,其实是已经问不着,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
我只记得在他生日之后,我的生日上,我们两个还是在他租的小房子里,他跟我说:“我是一定会去摩洛哥的,站在摩洛哥,望着撒哈拉大沙漠,哪怕再多人,那种异域风情之中我看出的有关于荒芜的艺术,我一定会去感受。”
“捧一把撒哈拉的沙子,撒在我的身上。”
20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