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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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还在,只是锁变了

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了天堂,我也不愿去揭开这样的往事,其实也没多少可以回忆的东西,毕竟那时候才四岁,父亲的模样对我来说,照片上的要比记忆中清晰得多,有关父亲的记忆也仅仅只有那么几个不太确定的片段,那是一直深藏在心里的秘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但也不曾忘记,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清晰。

那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山屲,在蜿蜒的公路拐弯处有一个纯靠人力挖出的广阔平台,平台上并排着两个院子,其中一个就是承载着我对父亲全部记忆的家。本来当年公路规划的时候正好经过我家院子所处的位置,是太爷半夜起来把路标往山上移了20米,才留下了我的家,但前几年重新修路,院子终究没能幸免,已经被埋在厚厚的土层下面,现在只能从远处的树木和地形上推算出它大概的位置,然后在脑海中复原它曾经的样子。

由于在半坡上,院子前后的高度落差足足有20余米,坐东朝西,土坯垒起的房占据了三面,背靠山崖的是上房,上房相当于客厅,一般是家主的卧房。修庄院的时候上房都是最后才完工,大多数人家都要奋斗上好几年,没有上房的人家一般都过得比较艰苦,上房盖起来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才有了攒光阴的资本。

院子西面只有一堵一米过点的院墙,但由于地势的原因,院墙外面的高度超过2米,这是半坡上院子独有的特点,要是在平整的塬上,院子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这样的院墙没有什么能轻易爬上来,保证安全的同时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其实我说的并不全正确,高高的院墙挡住了老鼠、狐狸等畜生,但并没挡住邻居家二儿子扔进来的铁锹,当时差点砸到站在院子中央的母亲,所以并不安全。不过观景台倒是真的,视野异常开阔,一眼就能望见西山上的树林。小时候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喜欢趴在院边上张望,讨饭的穷人,讨水的行人,流浪的疯人,收粮的回回,甘谷的货郎,都在匆匆的脚步声中演绎着人来人往,四季无常。

北面是岁房和粮仓,屋里贴满了那个时代的旧报纸,刚上学时喜欢在上面找自己认识的字,到是记住了不少人的名字。初三那年暑假两间房子得到了翻新的机会,那时我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往房顶扔砖头已经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虽然那几年家里情况稍微好了一点,但盖房子还是比较吃力,所以房子除了前面其他三面依旧沿用了土坯,前面虽然用的红砖,但只是像贴瓷砖一样贴了一层,仅仅是为了好看,其实远没有土坯结实。

南面是厨房,一个炕占去了大半个空间,炕的对面布置着一个大锅台,上面摆着两口大铁锅,屋里还有一张大案板,几个大缸,里边装着酸菜,浆水等必要的吃食,显得异常拥挤。厨房的西面有一个破败不堪草房,堆着猪吃的草料和不用的烂常,母亲说哥哥姐姐都是在那个房子里出生的,但从我记事起只有未完全塌方的炕证明那曾经睡过人,后来沦为家里狸猫舒适的窝。小时候我常出入其中,有小猫的时候就更频繁,特别是雨天,抓上一只小猫能逗上一整天。再后来草房就拆掉了,在上面新盖起来的便是我的婚房。

小时候我和父亲,母亲睡在厨房里。 记得是某个将睡的夜晚,15瓦的电灯泡散发着昏黄的灯光,之所以是15瓦是因为从记事起家里的灯都是15瓦,因为那样可以节省不少的电费,后来当15瓦的也用不起时只能点上煤油灯。现在3瓦的LED的亮度比那时的钨丝高好几个等级,而油比以前贵的更不是一星半点了,看似有点讽刺的对比折射出的却是社会的进步。

言归正传,小孩子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上厕所,而且得大人提醒好几遍,是那个年岁的我不愿干的一件事,如果愿意也就没有这段记忆了。应该是父亲让我自己去上厕所而我没有照做,并且哭闹不止。诸多细节已然不清,我只记得自己脱得光光的站在地上嚎啕大哭,听着父亲和母亲的恐吓仍不为所动,这种恐吓是大人对小孩惯用的伎俩,不知为啥早早的就被我看穿了。

最后我并没有尿到尿盆里,赌气似的尿了一地,那时的地只是黄土夯过的地坪,落脚频繁的地方总会出现许多的坑坑洼洼,所以我的尿就造出了许多个小小的水坑。最后整件事的收场已然不记得,想着这种情况下我对女儿的处理方式,一定是母亲或父亲把我抱进被窝,然后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用某种诱惑或者某种恐吓让我安静下来,最后进入无忧无虑的梦乡。

还记得当家里来人的时候,父亲总会放上炕桌,然后铺上很多的纸,一直写个不停。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那可能是父亲除了务农外另外的一项工作。不懂事的时候想不起问,开始懂事的时候已经没有开口询问的勇气。父亲也不曾留下任何手札笔记,至少我没看到过,哥哥姐姐也很少说起父亲,我想那也是属于他们独一份的记忆,只想悄悄的自己保留,或是甜蜜的回忆,或是苦涩的伤疤,不管是什么都只愿独享,因为一旦想起思念都会填满心房,让人禁不住得泪如雨下。

不记得什么时候,只记得手中的铲子掉在我的左脚大拇指上,应该流血了,因为到现在都有一个清晰的伤疤。姐姐抱着我坐在岁房台子上不停地安慰,但我依旧哭个不停,直到哭声惊动了正在忙碌的父亲。

我看见父亲从“嘴嘴”背后闪过来,低头躲过了门口老杏树下垂的枝条,大不流星地走到我的跟前,眼睛闪过凌厉的光芒,只记得姐姐挨训了,但我的脑海中并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记忆。 不得不说现在真好,各种多媒体可以轻松记录下自己想记的任何事情,打开思念的方式仅是摁下播放键,而我的父亲永远都没有播放键。

邻居家是父亲的舅爷,也是我的太爷,本姓牛。由于父亲没有舅舅,基于延续香火的考虑,父亲的舅爷便有了张姓的招女婿,下一辈人丁还算兴旺,有三个儿子,按照风俗老大自然姓了牛,剩下的两个儿子便姓了张。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家里,不知是因为伏家太穷,还是太爷另一种养老送终的想法,总之形成了三姓人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局面,直到父亲长大结婚,才在旁边挖出了另一个家,太爷也如愿的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但后来父亲先他一步去了天堂,太爷并没有实现他最初的愿望。

这种家庭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家主活的时候能主事,一旦家主不在了便是无穷无尽的家务。这一点在牛姓大儿子和父亲去世以后得到了应验,张姓人瞬间便有了家主的感觉,让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了欺负,前面说到的铁锹只是冰山一角。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人家牛姓的根基。

父亲活着的时候,家里人气长,没有人敢欺负, 那时候主要的矛盾集中在牛姓的婆婆和张姓的儿媳妇之间。张姓三儿子是个老师,可能是长期不在家的缘故,媳妇和婆婆处得并不好,后来闹到了另家的地步,于是在我家下方大概20米地方又挖出了一点台子,台子上盖了一个院子。

每次吵架时婆婆都站在上面的院边上,居高临下,儿媳妇站在自家的院子中央,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嘴角泛着白沫,时不时地伸着指头,这便是我见过最初的骂仗。

记得有一次两人骂得不可开交,父亲从家里出来说了句“这么吵着咋来,都悄悄的!”然后婆婆及时从院边上收回了口水,媳妇立刻扭头进了屋檐。这是父亲就给我的另一个片段,所说的话未必一致,也可能仅是我的想象,但父亲严厉的样子还是比较清晰。

可能是稍微大点的缘故,剩下的记忆都集中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父亲那时候睡在上房里,一进门首先看见的是靠墙并排放着的两个桌子,一个橘黄色,一个黑色,橘色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箱子,上面画着梅花和几只不知名的鸟。

我的记忆里那个箱子就是个百宝箱,一直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逢年过节的时候哥哥总能从里边取出香表,当然还有糖,栆,核桃,柿饼等好吃的,每次打开箱子都会从里边飘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那是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味道。

进门的左手边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口棺材,通体红色,上面的图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那是太爷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父亲先他一步背走了。

右手边是炕,炕边上安着一个铸铁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没有把的岁(小)锅锅,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煤灰,只有从里边才能判断出它的材质,那是农村常有的铝锅。

锅里正熬着大米汤,锅上担着一个筷子,锅盖盖上自然就留出一道缝,有效阻止了米汤从里边溢出来。

对于以种植小麦为主的黄土高原,大米在那个时候绝对是个稀罕货,父亲得的是胃病,那个时候应该已经不能很好的进食,不知家里从哪弄来大米,每天都会熬一岁锅锅稠稠的稀饭,放上熟过的葱油和盐,以此吊着父亲的命。

父亲每次吃完都会在锅底给我留下厚厚的一层,我每天都眼巴巴地盯着锅里冒出的白气,一直到岁锅锅放在我的面前,吃完后才心满意足地出去耍。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旧保留着稀饭的这种吃法,但从来都没吃出过那时候的味道,我想大概是因为里边缺少父亲的体温吧。

记得父亲靠着墙坐着,后背垫着一排枕头,那样做可能是为了缓解疼痛。父亲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和来探望他的人不停地谝着家常,这便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脑中留下的最后一个镜头。

再后来家里突然出现了很多人,父亲已经躺到了桌子底下,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头顶的炕桌上立着一只鸡,后来才知道那叫引路鸡,牵引着父亲的灵魂去另一个世界。

四岁的孩子对死人没啥概念,父亲的葬礼在我的世界里俨然成了一次盛会,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不知道哥哥姐姐为什么一直跪在麦草上。

记得大哥穿着白色的孝衫站在墓坑边上,手里拿着铁锹铲起了一小撮黄土,对着下面叫了两声“大大”,然后将那一撮黄土扔到了墓中,一时间哭声雷动,乡党们接过了铁锹,在墓坑的位置上瞬间就有了一个土包,我的父亲永远封在了里边,从此阴阳两隔。

秋天翻过的地异常松软,回去的路上我走在最前面,从地里飞奔而下,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遵照父亲的遗愿,我并没有披麻戴孝,只在鞋上缝了一小块白布,没几天那块布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的日子我依旧过得无忧无虑,因为母亲、哥哥姐姐承担了父亲去世的所有悲伤,而我只有在哭泣的时候才会想到父亲,因为不管母亲多生气,只要我喊声“大大”,她总会原谅我犯的所有错误,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揩着我的眼泪。

再后来慢慢的长大,父亲得记忆越来越模糊,几乎消失在了我的记忆中,直到成家后的某个夜晚我们再次邂逅。

父亲穿着中山装,上身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一顶礼帽,这应该是想象中父亲最干练的样子。相对无言,我想叫声“大大”,但舌头已经忘记了那两个字的发音,直到焦急地从梦中醒过来,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像暴雨一样倾盆而下,无声的抽泣惊醒了身边熟睡的妻子…

当人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才算开始正真的成长,今天,我流着眼泪写下这些文字,残存的记忆碎片是我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假若真有天堂,我希望穿越时间的罅隙,在时空尽头再次与您邂逅,然后对您说“大大!我长大了!我们都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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