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旧事
1.
阿丘在走廊里架了个秋千,用的是棕丝编织的粗绳,穿过瓦片下的一条横梁,把她家烤火的板凳倒挂在空中。
阿丘只比我年长一岁,但她手脚修长又结实。她的所有装置都是我这一副又短又细的胳膊和腿所不能适应的。她还是轻轻一跳就能坐上去,到上面扶着两边的绳子,可以把脚直直踩到地下来。我背对着那条宽阔的木板,得先去拉两边的绳子,那绳子却跳出我的手掌,将它那一小半毛刺刺的身子挣出我的掌心。我再抓紧绳子往后跳,胳膊和腿都不如阿丘灵活,一再失败,阿丘推了我一把我才终于坐上了那块木凳。
阿丘笑我是个胆小鬼,我嘴上得辩解几句而在心里却是承认的,这一点在此时就得到了验证。当我双脚悬在空中,只觉得坐垫滑滑的不听使唤,坚实的大地忽地漂浮了起来,越觉得两边的毛绳扎手,按不住浮上来的恐惧人就溜了下去。
阿丘觉得能坐上秋千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如若愿意坐还得分去她一半的机会,而像我就这样轻易地主动放弃,可真是个傻瓜。
阿丘说,四空你真是个胆小鬼,嘿嘿。然后她朗声笑着轻松地一跃而起。
我蹲在地上,看阿丘一个人在屋中间左右晃,就这么大幅度地前后摆动。我担心她会把顶上的木梁也给拉断。但阿丘不晕也不累,却很快就感到了无聊。
2.
雨季如此漫长,妈和外婆不停地翻箱倒柜。我吃过早饭,也去翻东西,在我看来,那有类似探秘寻宝的乐趣。秘密在阁楼上,上面闲置的东西很多,而多半都是前一个时代里留下来的,在那个时代里它有主,现在时间已经消逝,它就成了无主之物,谁找到就归谁所有了。那就都是我狩猎的目标。
我家正面的三间房面对着不远处的河与山,背靠着后面种了一片毛竹的林子,在它侧面,竖着摆放的还有两间房子,其中一间从仓库变成了我妈的厨房与客厅,另一间仍然是我们固定的卧室,我出生后大多数夜晚都睡在那里。那卧房上面有个全木结构的阁楼,对我而言那是一处隐秘的所在。
正面的房子是外婆住的,原有五六间。以前舅舅还没迎娶舅妈,妈就和外婆共用着这房子,煮饭和取暖。在更早的时候,外公还在研究火药来打山雀,大姨也还没出嫁,小姨还没到城里读书,她们就好几个人共用着这房子,煮饭和取暖。
现今只剩下三间了,拆掉几间后空出来的地方就建起橘红色的砖楼,住下了舅舅和舅妈。侧面与正面瓦屋间还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下雨天水就从中间流出来,奔向广阔的晒坝和石梯。一条阴暗的过道,就在我们卧室墙外,外墙上靠着一排已经腐朽的柴捆,它们从我出生时起就在靠那里了,家里的人像存粮食一样贮存它们,高一点的地方钉进一根长钉,挂了一张灰毛兔子皮。
新房一侧被侧身而过的阁楼挡住,但好在只挡住了其中一间,走完了这过道,就能看见另一间露在天光下刻着祈福猛兽的铁门了。新房的另一侧紧挨着邻居家那栋一模一样的两间砖房,两墙之间不留缝隙。那是院子里最气派的两座房子。
正面的房子和院子里其他房子一样,都是两层,砖木结构,盖灰瓦,盖成一方斜斜的矮层空间。底层住人,楼上就堆着不用的旧物,楼上的地板也是底层的天花板,通常只是几块随意横放的木板或稍微编织的竹条,连接楼上与楼下的,是一架榆木梯子,时间把它洗成了墨绿色。梯步是没经过打磨的树干,粗细刚好为我的两只手合起环绕一周,梯子长长的,刚好伸到楼板的矩形入口。越到上面越窄,越到上面越细,那是一棵树伸入天空的部分,茂密的树叶曾经迎风哗啦哗啦地响,现在越加摇摇晃晃。它有时候被放在入口下面,有时候被搬去爬其他地方的楼,外婆爬上去取东西时,我妈就在下面扶着。我不敢爬那样的木梯子,所有用这种梯子到达的楼都是我的脚步所不能到达的,在舅舅娶舅妈建新房之前,我所承认的楼就只有这一间阁楼。
这才是一座真正的楼,地板是由一块块木板拼贴成的,不知道用了什么粘贴材料,竟严丝合缝。在屋外有一架木梯延伸上去,这座梯子不一样,它宽阔厚重,也用同样厚度的平整木板做成,两旁加上木板竖起的扶手,是不轻易移动的。向木头中心切割成两半,老树干仍然抱着细嫩的中心,木板就起了毛,两边是竖起的宽阔木板,已经被磨得较为光滑,脚下的粗糙正好用来防滑。我的脚掌踩不满一块梯步,扶着两边的扶手径直走上去,稳稳当当。
这是一座沉稳的楼,我走上去,就像走进了某种卵壳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就变得瓮声翁气,里面暗淡的光线缓缓落在一寸一寸的楼板上。安静极了。
那里面堆着很多编织袋,都用尼龙线编织而成,一年里除了那么几天,它们都是鼓鼓囊囊的。以前用来装化肥,现在装起各种瓶子罐子。每一年春天,大人们买回来沉甸甸的化肥,每一年秋天,就把瘪瘪的尼龙袋洗净,晾干,有时候从箱子底下拿出来,收纳衣服、杂物。
就着门洞里闯进来的天光,我可以看见右墙边的暗绿色木箱子,那箱子也是很好看的,绿漆面平平整整,是一个十分规整的长方体。箱子上有两袋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我的主要目标。袋子被里面的东西撑得凹凸错落,奇形怪状,像吃了畸形青蛙的蛇,在长长肚皮的某个地方鼓起来一个小球、突出来一个锥尖儿。
那几个袋子装下的是我的小姨和我妈的学生时代,不过那里面只有三分之一属于我妈,剩下的都属于小姨。那里装的只是小姨学生时代的一部分,却装下了我妈学生时代的全部。小姨的时代还有很大一部分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从她寄回来的照片看,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晴朗之地,有蓝得透亮的游泳池和大花朵的裙子。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值得我对她羡慕不已,我有时极尽我所有美好的想象去描绘那个明亮的世界,但是除了那样碧蓝的池水和那样膨胀的太阳,我实在创造不出其他东西。
我掏出那些支楞着的物品,暗暗替尼龙口袋松了一口气。一盒马利牌颜料,一只脚印形状的白调色盘,一些有粗有细的毛笔,一些涂着金粉的贺卡、玻璃小玩艺儿,一堆一堆的书。
我对书并不感兴趣,里面全都是黑色线条、密密麻麻的汉字和阿拉伯数字。但其中一个本子有所区别,它不算太厚,褐色的封皮中间横亘起一片灰蓝色的山。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好像它也同香肠一道被挂着用松柏的烟熏过了。字是蓝墨水写的,一定有一支漂亮的钢笔,有好些字已经化了,骨架模模糊糊的,留在一团淡蓝的神秘之中。这是小姨的日记本,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翻开的动作就让我有了某种奇怪之感。
小姨只有每年过年才回来,带来我没吃过的糖果,然后我才知道巧克力豆、橡皮糖。她是新奇和美妙的代表,她是不苟言笑的老师,是我们家学问最多的人。
但这一个本子写得一点也不聪明,也不体面也不美妙。是有些乏味的:
“我恨,我恨那一群人,诅咒他们。
是他们把爸爸弄没了。没了,就这样没了,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吗?我们该怎么办呢?有谁知道呢?
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人吃晚饭了,不会有人做晚饭,大家都没有心情去生火,屋里总是又冷又黑。下午,妈总是坐在冷透了的火边,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总是那么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二姐现在也不去上学了,每天下午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刮好很大一盆土豆,爸爸走那天我们都在刮土豆,但是再也没有人把热闹留给晚饭。二姐拿铁棒把山儿赶到学校去了,以前都是爸爸拿的。幸好山儿住在学校,他用不着我们太担心。他还太小,他是弟弟,又从小被惯着,现在像是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怎么办,他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呢?
天越来越黑,妈就会哭起来,她一把一把地抹眼睛,声音还是很小,二姐看见她哭也跟着哭起来。我假装要做什么事,就走到外面去了。
爸爸是帮他们盖房子被砸死的,都是他们,我有多恨他们?那房子也让我恨,我还恨我自己,我后悔呀,我为什么没有阻止,没有早点喊他回来吃饭。
他们来请爸爸帮忙盖新房那天我也在家,我现在才知道,他们脸上堆的笑不过都是虚情假意。他们见到爸爸就“二哥二哥”地喊,我一想起来就痛心。
说起赔偿,一开始我们要公了,那一群人一开始是理直气壮的,他们都喊着要上法庭,妈就害怕得只能流泪,我们都不知道去了法庭要怎么办,但是法庭本身就让人害怕。后来他们却又叫了家里人来赔罪,说情。最后他们只给了我们四千,就买走了爸爸的一条命。谁想要这个钱?但是不要钱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要了钱,这些钱就可以过活吗?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每一天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出生和死去,可他是我的爸爸呀,他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看着他就这么没了。一个人永远地消失,竟然是这样轻飘飘地吗?我有时候恍惚觉得,这是不是只是一场梦?是梦就好了,是梦多好啊。
妈说,幺爸悄悄给大爸说了,砸死一个人,公了赔钱要上万的,他们都被吓住了,来说情了。我知道,就算公了,我们哪里有钱打官司啊?
但是我哭不出来了,眼睛是干的就是看不清东西,我真是心痛。砸死他的那个人是他的亲哥哥,而出主意决定人命价格的那个,是他的表亲弟弟。
我有多恨他们,有多后悔,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妈说他们翻了历书,那天不是个好期,但他们还是要盖。那天石师傅开的大客车路过房子,里面有个阴阳先生说,你们看着吧,不到天黑这里就该出事了。这些迷信,我现在我信了。
房子塌下来时,只有爸爸一个人在下面,他去搬那些堆在屋里的砖。大姐夫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他们说用一床棉絮裹着抱他,血把棉絮都浸透了。
我不敢想象,想不出来,不敢想。
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人要怎么过下去。要怎么才能过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