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死了,死在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下,酱紫的面庞上粘满了稻草。村里最年长的二叔过来看,也说不清是怎个死法,村里的男女老少将铁生围的死死,七嘴八舌讨论着铁生的死。
“叫七姑来,看看铁生是怎么死的。”
“是啊,七姑是活爷。”
二叔摸着花白的小胡子,看着竖放在田埂上伸直了脚的铁生,只见那棵歪脖子时不时随风颤抖,几片树叶在凉冰的空气里来回画着圆弧。二叔不禁地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快通知七姑让快过来。”
村里人一向信七姑,她是隔村山上供香火的活娘娘,听人说她经常和神说话谋了道行,在这方圆七里八乡的人便都信她。但凡家里丢个东西或是死只鸡的都去问,谁家人病了也可以去找七姑,在她硕大的香炉里摸出一把灰冲上开水服下,村里人说这方子人间沒有只有天上有,七姑是从神那里借的,准不准村里人从沒提过的,反正都信她。村里人说与其把钱给那黑心的医生海洋,还不如来一碗香灰水好的痛快。先前我也不信她,爷爷说七姑是神棍还不如绑牲口的那半截疆鞭,又硬又臭信不得,爷爷就是用这话当着村里人的面羞辱七姑的,当时七姑涨红了脸青颈暴露,就像一只老猫吃鱼不小心喉咙卡了刺,七姑沒招两眼一翻就晕死过去了,是村里的几个壮汉拖她回去的,而这事沒过多久小叔家里就出了事,是在建筑工地钢架上摔下来的。村里人说是爷遭了天谴,七姑给三叔下了咒,后来我就信七姑,爷爷也信了。
“七姑来了,快让让。”
七姑拨开严严实实的人群,直径走在铁生胯下,挥起桃木剑来回在空中比刮,嘴里念的听不懂的经文。我用手拉直了耳朵就像爷喂的那头驴的耳朵一样,只要听见爷的脚步声它就开始摆起驴耳。
“妈,七姑怎么念错了,是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她老是念不吃葡萄吐葡萄皮。”
“谁家的小孩胡巴皱什么,有沒人管了。”
几个微胖的婆娘白地眼来,白眼珠横竖凸着向刚才说话的小孩放起恨电。只见一个披着绿头巾的女人掀开人群将小孩拖了出去,来回的大巴掌在小孩屁股上重重落下。
“叫你胡说,看你再说不说了。”
小孩的像杀猪般哭嚎,在暮色沉沉的村庄里掀起一层层的鬼异,恬时惊起林子里的酣睡的猫头鹰,有几只掠过歪脖子树,几片叶顺着风拨动着灰色的空气落在铁生胯下。此间,七姑的法事却没因小孩的胡闹而搁置。
“二两白面,三钱水,再剪四个小人烧在东南方,待会我就下盘了,铁生是孤儿神会眷顾的”七姑深呼一口气对着二叔说。
“快去办,记得的是东南面,可別化错就是靠咱铺子山的方位。”
“哎,铁生真是可怜自小便没有娘,这下可好一家算是团圆了,还是七姑好啊!活佛以后要供着咱图个平安”两个女人边说边摸着黑去了。
死只有一个结果。死亡却有很多方法、手段或者技巧。在我见过的死者,他们的死都是朦胧的。
我没有见证那个过程,或者离开生命的形式。死者无言,但最终的告别是怎样,一直像个谜,就像铁生一样。
七姑从挎包里掏出个法盘和一只画了符的旧白碗,将法盘扣在碗口上使劲一翻放在铁生的肚皮上,七姑便眯上了眼睛。村里的婆娘们都各从裤兜里摸索了几皱皱巴巴的一元人民币两手盛着压在碗下,厚厚的一沓钞票。七姑瞟了一眼碗仍眯上的眼睛,二叔是明白人知道是压盘钱少了,趁着天黑手便摸进了裤裆里掏出一个包的严严的黑手绢,一圈又一圈颤抖的十指拆开手绢抽出五元大钞佝起了腰压在碗下。
七姑这才说话“铁生的死里面肯定有玄蛾子,铁生的妈早年死后埋的土太硬,坟墓那头有棵槐树根部多般是伸了进去。这是可是大凶啊,铁生便是犯了冲被招走了,铁生头七若是不迁坟村里还要死人的。”
七姑做完法事村里骑着车就给送回去了。几个庄稼汉找来了一张烂席把铁生卷了进去,抬到村头的荒地里挖坑连夜便埋了。隔日,二叔便聚众开会合计迁坟的事,这一算下来请法事卖香烛便要好多钱。
“我是老了,也活够了。昨晚做法事我都搭上了,看看你们谁爱出就出吧” 二叔板着铁青的脸嚷着。
“谁没出啊,我婆媳出了好几个大钞。”
“我不出了,明天我就去隔村住。”
大伙都嚷嚷起来了,迁坟的事不欢而散。两个月后,村里人相互奔走相告,说是七姑自从铁生死后便卧床不起,家里的香炉灰也被喝光了病却不见好转。有人说七姑漏了天机要死的。
后来,当我看到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树、柏杨树,看到袒露在阳光下的水泥路,看到在田间辛勤劳作的乡亲,看到酱紫的面庞,看到发黄的草帽下难掩的白发。我都会在想铁生的死和七姑的病, 曾经的一整个春天,我一直都被哀伤围裹着,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