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旅行印象最深刻的记忆都在最困难的时候。
四月时,在西藏。大多数学院答辩的那天买了早上六点的机票飞到拉萨。微信群里滚动着有人被答辩老师说哭的消息,我一个人从贡嘎机场坐大巴到拉萨市区。担心赶不上之前预定的布达拉宫门票,一个人在布达拉宫广场上拔腿狂奔,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是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回到宾馆刷房卡进门后,终于坚持不住脚一软,倒在床上。强撑着爬起来打电话给酒店前台问有没有红景天,得到的回答是只有氧气。用百度地图搜索了一下最近的诊所,晚上八点时一个人扶着墙出门。
一路上都是从八廓街大昭寺过来的人,我看着他们,像隔着一层玻璃罩。诊所不远,医生是拉萨本地人。诊所里并没有和我一样莫名其妙的旅客,大多是当地人。医生给我开了药,让我吸一小时氧。于是我拿起手机前置摄像头拍了自己和氧气瓶的合照。
身体内压很大,忍不住的想吐。又不好意思吐在人家诊所里,只好紧闭着嘴。吸了五十分钟氧之后,我终于抑制不住从胃里泛出的酸水,冲出诊所的门,吐了。夜晚九点,拉萨的天还没黑。江苏路上沿街都是还在营业的店铺。我尽量不吐在商铺门口,却污染了街边好几个花坛。医生再三嘱托我当晚不要洗澡,可我还是洗了,因为吐到了头发上。
后来每提到西藏之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布达拉宫,不是林芝不是纳木错,而是无人照顾时,和高原反应斗争的夜晚。可唯有经历和身体本能斗争的夜晚,才配看得到世间最圣洁的风景。
冬天的时候在景德镇,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市郊的浮梁古城。网上查了路线得知公交下车后还要走大约五百米的村道,心里有些害怕。下车后因为紧张一路狂奔甚至跑反了方向。临近过年,景区里几乎没有人。更可怕的是下车的地方没有站牌,我并不确定回去时能找到公交站。车很少,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有一班。站在村道上等公交时万一遇到坏人大约只有近身搏斗的份。
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在景区参观了保存完整的县衙,还意外地看到了荷兰派过来的哥德堡号的雕塑。花很少的钱玩了射箭游戏尽管一箭都未射中。后来回去时卖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等车就在景点门口,而且很幸运的我刚出去车就来了。
后来每提到景德镇,我想到的都不是繁复的瓷器,宽敞的窑厂,而是一个人在村道上行走时内心的惶惑。可唯有经历和胆怯斗争的内心,方能体味每一尊瓷器背后隐藏的故事。
初春时在东北,到大连时就已感冒。拖着病体坐车到长春又从长春到哈尔滨。逛完中央大街和圣索菲亚大教堂时浑身冒汗、脸颊发烫。缩在宾馆里吃买的红肠和面包,窗外是零下十九度的大雪天。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烧也无法出门。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花一点点飘下来,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直到第二天中午,出门看到童话世界一般被雪覆盖的街道。铲雪工人三三两两的在马路上作业,像是静候白雪公主的小矮人。那时我觉得旅途中所有劳顿都是值得的。
我曾经一整个假期都死宅在家,打游戏看小说很多天不出门。我记不清那些懒散日子具体的形状,只觉得它们像一只吹得巨大的泡泡糖。我被黏在其中,看不清世界也看不清自己。直到后来,我意识到我该走出去,即便过程并非那么容易。
我记不清抱着西瓜看电影时的哪怕一点点心理活动,却记得我亲自查地图走过每一条街道时内心的不安与惊喜。我忘不了从青岛坐过路大巴回家时被司机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速路边,却也铭记了看着大鳐鱼从我头顶游过时以为自己到了海底的恍惚。我忘不了在乌市手机连不上网又看不懂纸质地图只能一路问路的窘状,却也记得在民族街看到漂亮的维吾尔族小朋友时恨不得领养一个。忘不了在呼市自己面对一大桌口味奇特的奶制品时内心的无力,也记得看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时心中的震撼。忘不了在海南买到木瓜冒充的芒果时心里的愤怒,也记得猜测这个四季停止流转的岛屿究竟被施了什么魔法时的好奇。忘不了坐双脚悬空的缆车上紫金山天文台时很害怕手一抖手机就掉到山下摔个粉碎,也记得伸手就能摸到参天古树时的满足……
也曾多次发出过“再也不想旅游”的感慨,可脑海里所有安逸假期的记忆都是转瞬即逝的,而那些劳顿困苦的旅途,经年以后再次咀嚼,竟皆是甜美的汁水。所以很多次就算预料到会有劳累不安,也会收拾行囊选择出发。古人说过,世之奇伟、瑰怪、非常直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因此,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这便是旅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