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晚和伍淳英的说话,意犹未尽,八、九点钟就想再与她聊天,一次次去看,她家门始终关着,后来,猛然醒悟,她可能去邦她妈卖面条了,因为她是学做生意的,这是实践的机会。于是向那菜场走去,先去买了份报纸,再到大娘摊位上。果然,伍淳英在热情地给人秤面条。我也就待在摊边,没顾客时,闲聊,顾客多时,也邦上一手,忙乎一阵后,大娘又夸我:“你算账怎么那么快,而且没一笔有差错的。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我对她们说,我很小的时候,卖过茶、冬天邦人卖过罗宋帽、夏天邦人卖过黄金瓜(都是为在天津路泰济弄内开烟纸店的朱家姆妈家做的)。后来大娘在一边看我们做买卖,先是心悦诚服,继则心满意足,再后心花怒放了。
我们三人谈谈说说中做了几笔生意后,大娘看看天,太阳将到当头顶了,催我们俩回家,一是耽心我后妈惦记;二是怕耽误伍淳英下午出去办事。我俩回去。因为听大娘说伍淳英出去是要办事,我问她:“你不是去买东西吗?还要办什么事。”她笑着回答:“我给自己买东西,娘还要我办件事了。”我就忙说:“那下午你带我出去后,不耽误你办事,只要给我指个方向就行了。”嘴上是这样说,脑子里却有点失落感,本来陪伴她买了东西,可以邀请她一起看场电影。现在她还要办事,那自然不行了。
回家后,看了会报纸,可没心向(上海话,即心绪不宁),只流览了大字标题,一会儿又上她家门前去了,看她做饭,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了会,没多少时间,我家饭做好了,蛮娘在屋门口叫我吃饭了,大娘也从东面坡上往下走来。伍淳英看到娘回来,将铁锅里的蕹菜翻了两下也就盛了起来,准备吃饭了。我吃饭一向快,今儿更是忙忙的。蛮娘就说:“急什么,她总归会等你的。”果不然,等我过去到她家门前一站,伍淳英也放下碗筷,拎起空空的书包就与我一块走了。她带着我到大栅栏,在商场买内衣内裤的地方看了看,她对我说:“没有我想要的内裤,以后到别处去买。”“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她笑了笑说:“我送你到电影院门口,你自己去看吧,我娘不是让我还要去办件事吗?”我们一直朝南走(其实在天安门广场旁,正阳门西边那儿就有个电影院。)当时,不要说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走了有段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在东南边,朝西北的转弯角上有一家电影院,我一看广告,放的是“万水千山”,告诉她:“这部电影我都看过二遍了,第一次自己买票看的,第二次是单位组织看的,说的是红军二万伍千里长征的故事。你又急着要去办事;这第三遍我就不看了。”这时她说:“其实要办的也不是急事,大事、回去路上就可办的。”我一听这话,那个高兴啊就不谈了。我就问:“那,这儿附近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前面是天壇,大街西面是天桥。”“那,咱们去看看。”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带着我先逛了天桥。
原来天桥是个综合商场,就像上海的老城隍廟一样,有各种日用品,衣服之类的,还多了几个杂耍、说相声的场所,还有小吃摊。在这儿,她也没有中意的内裤。于是我们到马路对面,走进一条林荫道,然后我们进了天壇。壇是圆形,先登上每段九级的石梯,共三段才登上天壇顶,据她说,在中心处说话,四面八方都能听到声音,音量一样,所以可以向上天祈祷,将民心民意申达天听。我们赞叹了古人的匠心独远。下了壇进到祭祀的殿堂,我对其设计布局惊叹,我悄悄问伍淳英:“你看中央顶上有条龙,面对它的地上大理石的花纹是什么。”她对地上中心一块大理石看了看,摇摇头。我轻轻地对她说:“是凤”。她又仔细看了看,佩服地点了点头。“那么你说,这些高高低低的柱子有什么名堂么?”“不就是撑起殿顶么。”“是也,又不只是是也。你看中间最高的是四根柱子它们代表四季,中间次高的十二根柱子代表了十二个月,而边上一圈柱子正好是廿四根,则代表廿四节气,还有力学上的道理了,分担了承重力。与故宫的殿堂一样,可防地震。”她环视了一会,点了点头:“可能是这个意思吧。”“不,就是这个意思,否则不会这样设计的。”看了殿堂走出来,到环形围墙边,她告诉我,一个人在那头嘴贴墙悄悄地说句话,这头的人耳朵贴着墙就能听到。我说:“我去那头,你在这头说话,我听听看,然后我在那头说句话,你在这头听,好吗?”她同意。我就走到那头,面对这头的她,将左耳贴着墙,十分清晰地听得她说:“你好聪敏。”于是我对着壁说:“你——真——美。”于是急急地奔向她,她面红耳赤的,一付娇羞样更动人了。
出了天壇,往回走,走到大栅栏,我提议:“我们沿着大栅栏门前的那条小路往西走。”“我不认识路。刚才我们走的是我去学校的路。”“噢,我来北京这几天,发觉北京城是方方正正的,比如说,我们家在安定门外,在北边而这里天安门外的正阳门,一南一北地相对的,我们来时由北向东往南,我们现在向西到西单再往北然后折东就可以回到安定门。”她也就随我而行。一路上,我将我小时候都告诉她,她很动容:“大妈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对我们街坊邻居都挺好。”“这是她为人处世之道。”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折向北,穿过十分宽畅的东西向的长安街,来到西单,到这里,我看她不再担心走迷路了。我在一家食品店门口,化了三角六分买了两小瓶汽水,她喝了口(当时没有吸管)就呛了。“慢慢喝就不会呛了。”犹豫中又喝了一小口:“不好喝。”她将瓶给了我。我给她买盐水冰棍,她也不要。我只得将两瓶汽水都喝了。在热闹的西单往北走,待看到路边有卖大碗的大麦茶,我给她买了碗喝,她起先还不肯喝。我说:“我们今天走的路很多了,天又热,当心虚脱。”这才喝了。我想她是为我省钱了,冰棍要四分钱,这大碗茶只要一分钱。当我们快要走到安定门时,我问:“大娘要你办什么事?”“给你买个西瓜。”这使我激动:“不要买了。”“要买的。”于是由她带路,买了个西瓜,我拎着。
我们回到家,大娘看到我俩:笑着说:“总算回来了,去了那么长时间,我直担心,怕走迷了路。俺淳英不认路,把大哥丢了怎么办?”“娘,看您说的。我不认路是您看管得我紧,不让出去。可人家从小——”这是看到我蛮娘笑吟吟地从七号出来。“人家从大上海都能来到北京了,还能走迷了路?”大娘要马上切西瓜让我们吃。“晚上吧,纳凉时吃,更有味道。”我说。大娘这才不忙乎了。晚上,我在她家,大娘让切开瓜,自己去了我蛮娘家。淳英将瓜对半切开,再要切时,我就说:“拿一半过去,让两位妈妈吃吧。”她略踌躇一下,还是捧了半个西瓜过去,回来时,我已将半个西瓜一分为二。她让我吃。“一人一半,否则我也不吃。”她这才答应吃,可又说:“这么大一块,不要再切小些。”“猪八戒吃西瓜,那可是捧着半个吃的。”她开心地笑了。在吃西瓜时,我告诉她:“五七年夏天,我给外公外婆送了只西瓜去时,外婆要切西瓜前,外公笑吟吟地问我:已巳,侬能切四刀,使西瓜成九块,吃了这九块瓜,要自然地会有十块瓜皮?”我问她:你认为可能吗?她觉得不可能。“当时,我也这么想的。可外婆让我用手扶着瓜,她切了个井字形,这样不就成九块西瓜了。我一看中间那块瓜可不两头都有瓜皮。”她一想也就明白了。收拾了西瓜皮后,她对我说:“明晚我回来,后天,到车站送你。”噢哟,这给了我个大大的惊喜,我心蹦蹦着,真想将她拥在怀里。可极不敢造此。我说:“你课怎么办?”“后天上午我们实习。每个星期天,我都邦娘卖面条。这些我早就对老师说过,请假不成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对蛮娘说:“我想去颐和园看看。”她让我自己去。进了占地千亩多的园子,望着喷气吐霧的万寿山,看了碧波荡漾的昆明湖,远远地看了那多孔的长桥,景色十分美。只是我心绪不宁,满脑是伍淳英的影子。来到一个小卖部,看到一本棕色封面上有烫金的日记本三个字,十公分宽,十六公分长,厚厚的一本。一下子心潮湧动,买了一本,到一条卧在湖边的铜牛背上,翻开日记本,在第一页上留了四行:万寿山云霧迷缠,昆明湖浪波相逐。看两处千里有余,风能传山音水语。写完,看了看,自己满意表达了心意。再走走看看,特别是去慈禧看戏处的画廊,满眼即是诗情画意。我心情舒畅了。这晚上,吃晚饭时,蛮娘高兴地对我说:“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一楞,伍淳英说今晚要回来,我去看电影,这算怎么回事?于是说:“姆妈,今天逛颐和园有点累,我不去了。”她满脸不高兴。“姆妈,我来这几天,你既辛苦还用了点钱,我现在给你十五元,补贴补贴而已。”她立时转为笑脸:“不要,不要,能用脱多少钞票。”“姆妈,你一个人在京生活,你在街坊作场里工作工资又不高。”“还可以过日子。”“怕是。只能养活自己而已。这次我给爹也是十五元。”她笑纳了。“今晚,伍淳英要回来,明天还可能到车站送我。”“噢,那到是要等等她。那我一个人去看电影了。”“好。”她愉快地走了,我呢到伍淳英家与大娘闲聊。
大娘听说我不去看电影而来陪她,心情愉快。她将自己十三岁上生了伍淳英,一生的苦难告诉了我,说到伤心处,眼泪也流了下来。后来她说:“已巳啊,俺娘俩(她指了指自己和我)都经历了磨难,现在都好了。俺淳英明年就好工作了,经济上将不再会有困难了。而你在国营工厂工作,有党的呵护那是更好了。”这时,随着:“谁呵护谁了。”清脆响亮的话声踏进了笑呵呵的伍淳英。大娘笑着睁大了眼:“你今晚怎么回来了?”“看娘呀。”“贫嘴。”我深情地注视着她,她回了亮亮的一眼,坐娘身边脸傍脸地亲着娘。“去,去,当着大哥面不害羞。”“不害羞,就是不害羞,让他看看,自己亲娘有多可亲。”“已巳大哥,可别生气。”“他不为生气,只为妒忌吧。”我笑着欣赏着这幅在清贫家境中的亲子图,想着:若能姻缘圆满,我一定将这个家建设得有模有样,亲亲和和,生儿育女,要让子女都成为国家有用之材将来都能一心一意为国为民勤奋工作。我可能想得太远,走了神,以至于淳英问我:“大妈呢?”连问二遍,我才听见“去看电影了。”三个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直到蛮娘回来。
她看到伍淳英,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有些惊讶:“你回来了。”待她说了二句,我就说:“淳英明天一早还要上学呢。现在时间可能不早了吧。”我们就与她娘俩告别。星期二上午,蛮娘没去上班,十点不到,她送我到火车站,等了有会儿,不见伍淳英来,还有六、七分钟要开车了,我心里也思忖着:失约了?但我对蛮娘说:“姆妈,你还要去上班,走吧,我也就上车了。”她走了,我目送她下了地道,一回头,伍淳英笑吟吟地站在我身旁,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早就来了,看着你们进站,我不想在大妈面前出现。”我将刚才上车将我的书包放好后,再下车时就拿在手上的棕色有金字的日记本给了她,她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站在车厢旁说着话,待开车令声催促,乘务员也亮嗓子喊:“快,快上车了。”这才依依惜别。
我一上车,火车即启动。我快速去到第一个窗,不管不顾的扑向窗口,向还站着的伍淳英挥了挥手。她也挥着手,车不留情,一闪而过了。我再向坐着的乘客道歉。“女朋友吧。”我笑笑。这一路起先是幸福的,似有着意外的收穫,确有着美好的记憶。渐渐平静下来,伍淳英对我的态度似乎十分明確:一见钟情。但短短几次接触,姑娘心地纯洁,富有同情心。这一切都可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样一想感到也有可能。再加上路途遥远,此事难成。再一想:有了,回上海后,必然要写信给蛮娘,蛮娘不识字,信只可能由伍淳英给念,然而也必然由她代写回信,这时,她会否主动传来亲切的“水语”是个考察标准。她真有心于我,必然可夹带上自己的话语。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