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活在恐惧里,无时无刻不。
我在这个像棺材一样的房间里,生活了长达八年之久了。这是一个黑暗而又狭窄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再也放不下任何其他东西。四面墙壁没有一扇窗子,房门也被我常年紧闭着,只有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指甲盖般大小的小孔,我可以时常通过它观察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就像一个超级大战场,里面夹杂着血、泪、哭、笑、刀光剑影以及枪林弹雨,每个人都活得歇斯底里。我发誓不要成为这场战争的屠戮者与牺牲品,于是我至今也没有走出房门半步。
八年前,和我一起生活的伙伴决定走出去,他说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必须拥有一把刀,并且还需要一个仪式。他刺了我一刀,告诉我这是他勇气的开端,然后转身扬长而去。于是,在这八年里,我一直在恐惧里,等待着伤口愈合。
我把房门紧闭,不再允许任何人进来,只是躲在小孔的背后,透过它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进行长久地思考与凝视。
在这个战场里,有的人心里充满了爱,也有人充满恨;有的人心性善良,也有人作恶多端;有的人心怀大义,也有人麻木不仁......不管是谁,他们都有一把刀。我在一旁冷眼地看着他们:瞧啊!每一个正在被戏耍的人类!
作为一个旁观者,自带着上帝的视角,我又怎么甘心跌入这场身不由己的战争里?于是我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孑然独立。
我看见一个作恶多端的壮汉夺走母亲怀里的孩子,任母亲苦苦哀求,壮汉只是一脚把她踢开。孩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声,一下又一下,将心撕成碎片,伴随而来还有挥之不去的恨意。不,旁观者怎么能和他们拥有一样的情绪呢?于是我挖掉了我的心,这下,我真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
外面的厮杀声依旧从小孔传进耳朵里,让人不胜其烦。我在沉下去,我感觉得到,沉沉地向下坠去,尽管我苦苦挣扎,尽管我停止对抗。
失望!一切都让人失望透顶!我用对着小孔的那只眼睛极力搜寻,渴望寻找到一个被称作偶像的东西,也许他可以带领我。可是很遗憾,我找不到。
芸芸众生,他们在争抢着什么呢?身外之物还是心头所爱?他们在强求着什么呢?心之所向还是心有不甘?我多瞧不起他们啊,可是我又多羡慕他们啊!他们是沉沦的,但是活生生的,而我的心是死的,所以我想我的肉身也是不配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突然,我触碰到了一个目光,或者说我的小孔被一个目光触碰,它被发现了!一个旁观者慌了神,我躲在角落里开始发起抖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屏气凝神地注意着小孔,把自己蜷成一团。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不知道。如果一定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光,因为它能将我完全暴露在利刃之下。
小孔处透进来的微光被遮住又恢复原状,试图跨越防线的入侵者想必已经离开了,我再一次回到小孔前,拾起我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
2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自以为清醒地看着沉醉的世人,并努力地避免自己也沉醉过去。
他们活得多沉重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要去哪里?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就顺了命运的安排。
我拒绝顺从,拒绝和他们一样沉到底,于是我选择对抗。如果生命就是爱恨情仇的综合体,我们也同样被它们奴役了不是吗?而我不愿意。
我就这样在小孔的另一侧审视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每个人都像是在地狱里。当我正为着自己脱离了命运的掌控而沾沾自喜时,然后我听到了我一直抗拒听到、可怕到足以让我的心也跟着颤抖的嘲笑:“你真以为自己逃离了吗?愚蠢!”
一直被我隐藏起来的,我再也掩饰不了,怒意使我把拳头狠狠地砸在墙壁上——比任何人都要疯狂!鲜血在墙壁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记,一无所有的我原来比所有人都更沉重。
我的利刃终于被我无情地亮出来——我想要报复!我想要给这个世界一场毁灭性的报复!右手紧握利刃,左手猛地将门把旋转到底端,却又忽而松开来,残存的理智终究把我拉回来......
将利刃收起,我躲回小孔旁的角落里,眼泪如决堤般涌出来,头发黏糊糊地粘在额头上、脸颊上、鼻子上,我愤怒地一把把它们抹开,它们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滑落回来。我感受到暴跳如雷的愤怒与不甘,为什么一切都在和我作对!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愈发肆虐地哭起来。
我到底怎么了?我终于开始质问自己。我也渴望能无所顾忌地向前,可是放眼望去,吸引我的只有两样东西:爱,或者毁灭。我早已挖掉了我的心,余下的便只剩毁灭。
巨大的漩涡正在深深地把我吸进去,对抗大概已成为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于是我和一切作对,一切也和我作对。
“砰、砰、砰......”墙壁外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敲击声,我怀着恶意,在墙壁的对应处用手指一圈又一圈地画下无数个诅咒。
为什么不去死呢?我在诅咒入侵之人,而诅咒其实更多的被我自己听见。为什么不去死呢?我已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比厌烦。为什么要死呢?像是本能一样,我又发出对抗的声音。对抗生,对抗死,对抗爱,对抗恨,我一直都生活在夹缝里。
我早已筋疲力尽了,却依然拒绝妥协,不愿与世为伍,我是瞧不起所有人啊!尽管佛说:众生平等。
谁又不知道呢?我早已偷窥过了众生相:善也好,恶也罢,智慧也好,愚昧也罢,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同一片天地里,各自生活。是的,每个人都在为了所谓的“我的生活”而蝇营狗苟地活着,难道这不足以让人失去希望吗?自我的利益最大化往往就是那把最锐利无比的刀。
可是他们有错吗?如果一切都没有理由,那么一切就都是理由,他们一直都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下去。
3
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中间这一段就是每个人的命运。
命运之手将每个人推上这个战场,他们努力地迎合自己的内心,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哭,有欲望了就去满足,他们简单、真实而又麻木的活着。他们也会思考和恐惧吗?和我一样。他们也曾对抗和挣扎过吗?他们是否已经找到了活着的理由,才甘愿被推着走进这场战争?
吹吹打打、哭哭啼啼、凄凄惨惨,一行白衣人从小孔前路过,又有一个人去到了我们每个人都渴望知道的地方。他是谁?男还是女?老死的还是意外事件?我的脑海里显现出不同的死者死亡时的场景。晦气!真晦气!我摆摆头,蹲回角落里。
雁过不留痕,人生不都是这样的吗?那飞不飞翔又有什么区别?就算命运之手在背后推我,我亦与它对抗,我以为这样就不算飞翔,时间也会因此而停滞,要不是我看见床头日历上那个鲜红的圆圈。虽然我感觉时间停滞了许久,但不容置疑,我即将开始我独自生活的第九个年头。
时间依然在飞逝,它从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止流动,从生到死。在走过的八年里,我蹲着的这个角落、墙壁上的小孔、床头的日历以及这个棺材一样的房间,它们都是属于我的命运的见证。这就是命运,尽管我痛苦地想要逃离,却永远也逃不了它的魔掌。
命运的模样,至此我才终于看清,它不是在“我”之外的任何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选择的结果,只要活着,我就始终处于它的掌控里。而我一直对抗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命运,而是我自己。
在我审视的这么多人的生活里,每个人的命运都由心造就,而心又同时被命运影响,在如此这般来来回回的拉扯里,就这样不知不觉消耗掉了一生。这大概就是我不停寻找、对抗与恐惧的理由,也是我成为现在的我的理由。
我看着地上被我遗落的心脏,原来它才是一直奴役我的根源,也是它,造就了一场永不止歇的战争。
“咚、咚、咚......”又一行和尚经过,他们手里不停地敲打着木鱼,嘴里唱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人声与木鱼声由远及近且愈发急促,听起来像足了紧箍咒。等他们走到小孔前面时,从小孔看过去,和尚队伍的两边围满了群众,有的人手里拿着佛香,有的人双手合十作祈祷状,还有的人背上背着年迈的老母亲。我看见佛香燃烧冒出的缕缕白烟消散在空气里......
佛会收到他们的祈愿吗?也许会,但我想佛也是没有办法帮助他们的,佛除了高高在上看着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木鱼声像珠子般密集地落下来,像一张网越收越紧,然后戛然收声,念咒声也突然由急促转变成缓慢的大合唱,这是一种满含平静与慈悲的歌声。我呆呆地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就像......就像是一次救赎,对,一次救赎。
每个人都在时间蝇营狗苟为了“我的生活”,而佛却说一切皆空。佛虽然不能给众生实际上的帮助,但一定是站在每个人的身边,为他们祈祷吧,祈祷他们从蝇营狗苟的自我里解脱出来,得到真正的救赎。
4
所有的人都在牢笼里呀,我也是。
我无数次拼尽全力试图走出这牢笼,可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我的命运是注定要一生挣扎不休吗?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我又度过了无比荒诞的一天。此刻的我就好像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原野,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使劲地走呀走呀,却怎么走都是徒劳。我想抓住隐匿在白雾里的什么东西,可连它的影子也没见着。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开始变得慌张。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而我要的又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吗?”我把我的心从地上捡起,擦干净,然后重新装回身体里。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心脏恢复了跳动,它活过来了,可仍然没有告诉我答案。
真是可笑,我居然问我最想要对抗的东西!
恨也开始跟随心脏的跳动而慢慢苏醒过来,它再一次指引着我去报复。每个人都有恨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去报复,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我再一次与它对抗起来,我任由它恨着,只是恨着,它在我的胸腔里大声地咆哮:“懦夫!你这个懦夫!”
我要把恨意挪出我的胸腔,我要毁灭,连同我的肉体与这座牢笼。但我不要即时果断地解决,我要折磨,慢慢地折磨,而恨会帮我。
荒芜的原野上,白茫茫的雾色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一道道红色的血光,我站立不动,等待着它向我逼近,直至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时候,我会闭上我的双眼,张开怀抱投入最后如溪水般清冽的痛。
一秒又一秒过去了,红色的血光没有变得更清晰鲜明,它渐渐淡了下去,心脏里的恨也隐起了它的棱角,我开始安静下来。
逃离了恨的牢笼,这一次的对抗看似是我胜了。我松了一口气,可仅仅只是一口气,向四周蔓延开去的荒芜,也反向蔓延至心底最深处。
我依旧不停往前走去,尽管明了一切很荒诞。我没有办法停下脚步,就像推着巨石上山,是诸神对西西弗的惩罚。我还曾嘲笑他傻,为什么不把石头丢弃,轻装上山,现在突然明白,丢了手上的石头,它就会沉沉地压在心上。
我的面前也同样出现了这一块巨石,我可以选择绕过它,但我把双手放在了它的身上,因为我无处可去。一步一步,我推着它艰难地向前,它每移动一点,重量便从我的心上卸下一分,直至最终轻盈无比。此时,其余的一切都好像成为了与我无关的、被我强加在身上的、莫须有的负累。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只是看着我的脚步和巨石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只有专注的安静能将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