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明的早恋十年

张小明四年级的某一天下午,每周一节的心理课上,他照旧掏出作业放在桌上,准备提前做完,好一回家就可以看动画片。楼下是操场,中学生们踢球的叫喊声传来,像是很远又像很近,窗外天蓝得耀眼,白云松松软软地挂着,他看见了听见了却全似看不见听不见,说到底不过是呆了四年的地方、看了四年的风景,他忽然感觉到腻烦,想到自己也许会在这个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直升到底的学校度过以后的很多很多年,在很多很多个下午发很多很多次呆。一眼能望到头的青春时光穿着白云做的铠甲站在他面前,他甚至无处出拳。

扭过头,心理老师正往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早恋”。

这他听说过,说也奇怪,很多事情他都在大人的讳莫如深里听说过了,尽管明知是不合时宜的,尽管他对于那不该知道却自然地知道了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但看着他们苦心孤诣为自己隔绝一切少儿不宜,张小明还是觉得十分有趣——他只关心圣诞礼物,却总是要装出没睡熟的样子来吓唬溜进房间的爸爸,这是独属于他的乐趣。

“错误的时间……青涩的果子……”,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异性同学……纯友谊……”他已听不真切了,只有一颗骤然醒来的心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转过头他看到,坐在他旁边的安娜今天梳的马尾辫格外整齐,只有额前一绺碎发蛮横地翘着,她浑然不觉地记着笔记,那绺碎发却像是要挣脱开什么。

挣脱开。

“老张,老张!”李小刚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放学以后去踢足球。”

“不去了,快期中考试了,我还没复习好呢。”张小明一脸良善而坚忍。

“期中——考试,”李小刚拖长声音怪声怪调地嚷,“期中考试算个啥呀,咱们什么时候为期中考试复习过……”

“现在不是上小学了,中学阶段的每次考试都很重要。”张小明摆好架势准备教育哥们一番,却被李小刚摆摆手打断了:“哎哎,又是安娜跟你说的吧,你就只听她的吧,往后再也不找你了。”

张小明羞涩地笑,九月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冠漏下来,照在他蓝白色校服外套上,少年耳边自动响起久石让。

李小刚咧嘴,“不过,安娜有男朋友了,你还不知道吗?”

张小明心头一跳,感到难以置信,但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书包带子。张小明的例子证明了“难以置信”这个词隐含着“其实是相信的”这层意思,我们的汉语在刻写人的内心方面是多么博大精深。但文学又比语言更加世界性,张小明的心情,一百多年前某位美国女作家笔下的斯嘉丽·奥哈拉早已经历过了,她得知她的艾希礼即将与另一个女孩订婚,分明曾与她并肩策马在林间的金发灰眼睛的艾希礼。

但张小明对安娜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脑海中响起一句歌词:“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小手鼓欢快地咚咚响,唱的却是这么大的忧伤——原来姑娘不是不嫁人,只是不嫁给我。

张小明这个地道的“老生”在高一的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那天他换上了深蓝色的新校服。这届新生的校服迟迟没有做完,他身上这件是年级主任让制衣厂亲自送来的,一骑红尘主任笑,美中不足的是没来得及洗的布料散发出温州小商品城的味道,硬领贴在脖颈上有些刺痛。其实台下听众全穿得花花绿绿,他独自穿戴成这样实在突兀,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站在主席台上的张小明高大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眉目疏朗得像个偶像剧男主角,黑发蓝衣白球鞋牢牢地粘连女孩子的目光。

李小刚感慨过,“哎老张,你怎么不知不觉长成这么一个人模狗样了,你长这样你还总考第一,有什么企图什么想法?你是不是把我发小杀了冒名顶替?”他说着说着瞪大眼睛:“你不会是什么古代白脸儿状元郎穿越到老张身体里了吧?”

李小刚边说边抓着他左右摇晃,仿佛要把闯入的灵魂摇出来,他没好气地飞起一脚,心里却也犯甜蜜的嘀咕。生活过于优待他,这他知道,比如他并未过多用心思却总是给他惊喜的成绩,比如他从擦肩而过的女生眼神里看到的什么。其实也并没到李小刚说的程度,偌大的学校里自然有比他成绩更好的,也有比他长得更扎眼的,但兼而有这两种魅力的,他自认的确只有自己。

张小明人缘不错,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久久地疏于理清那些积灰的思绪了,所以开学一周以后,当漂亮而高傲的校花跟他表白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第二天一早走进教室的时候,校花坐在他的座位上,单手托腮闲闲地望着窗外,长长的卷发妖妖娆娆地铺满肩。看见他,施施然站起身钻进他的怀里,不胜温婉地低声说:“吃早饭了吗?我给你带了豆浆。”

时间还早,教室里没多少人,有幸被秀了恩爱的同学善意地互相咳嗽坏笑挤眼睛,而不远处刚刚擦完黑板的安娜站在窗边,怔怔地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晨光下她的脸颊比沾上的粉笔灰还要苍白些,这个和张小明同桌第十年的女孩子。

高三那年,张小明生了一场大病,班里的老师同学轮番去看望他,安娜也去了,跟几个女同学一起。她们坐了一会,毕竟还是年轻人,老病死总觉得隔得很远,跟张小明笑闹够了,病房寂寂,也就纷纷要走。张小明鼓起勇气喊住安娜,她来了半天只是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讲,他心里发急。

安娜于是又坐回去,沉默好久,说,“抱歉,我没有给你买东西。”

他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用不着破费。”其实她们一群孩子,来的时候果篮、营养品乱哄哄堆在茶几上,她不说,也没人能弄清楚谁有没有带东西,但是安娜会讲这样的话,张小明觉得再正常不过。

“复习得好吗?准备去哪里读书?”张小明问安娜。安娜摇摇头,“我可能高中毕业就去上班了。”“怎么呢?你成绩不差。”张小明急得支起身子看她低下去的脸。“不差……却也没有好到能改变什么的程度。家里条件不好,弟弟也要上中学了,我早点赚钱,早点帮我妈分担。”

张小明怔住了,再多说一句都觉得骄矜。“嗐,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安娜自己转了话题,却也什么都说不出,长长地沉默。许久,才笑一声:“小明,我们同桌十多年,互相却一点都不了解。”

“是啊,不了解……”张小明轻轻靠住床头的软枕,“我只知道小学的时候,你是全班同学的榜样,学习好,品德好,劳动好,班长当得也好,连我那些最淘的朋友也都说不敢招惹你呢。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女神’之说,要是有的话,咱班的女神不就是你吗?很多回,我从外面窜进教室,浑身还冒汗,但是一看见你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看书写字做题,我就能静下心来上课。”

安娜脸上浮现出暖而柔和的笑,就像那时透过窗可以看见的晚霞一样,有那么几秒钟的真切。“后来可不是成了你的时代吗?原来那个体育课上跟我一块当排尾的小男孩,突然长得那么高了,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要仰视的人。女生们在一起,三句里有两句说的都是你,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张小明笑笑,只是看着她。

“安娜,那时候,真的有了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早都忘了。马马虎虎,是与不是有什么差别呢?无疾而终罢了。”她脸上淡淡的,“你呢,怎么会跟那么好的女朋友分了的?”“马马虎虎,无疾而终罢了。”张小明学她那勃朗特式的忧郁,安娜气恼地作势锤他。

张小明缺课太多,重读了一年高三。高考完不久跟老同学们出去聚,选的地方已经是比以前常去的烧烤摊高档许多的酒店了。班长招呼他,“小明,这可是咱们班的毕业饭,为着你去年落下了,我们等你一年,一个都不能少嘛。”张小明笑,“谢谢大家等我这个老师弟了。”满室笑语纷纷,张小明却看见这晚并非“一个都不能少”——安娜没有来,安娜没有来而无人发觉,即便有人发觉也不会为等待她而推迟聚会,一层又一层,张小明眼前的热闹就无可挽回地寂寞下去了。

李小刚留起了大背头,揽着女朋友坐在包厢沙发上,竟然一点儿找不到高中时候情场常败将军的痕迹了。张小明打趣:“怎么样?你这朵名花总算有主,感觉如何?”李小刚嘿嘿一笑,“说实话,上了大学没人管没人纠察,谈恋爱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当然我媳妇是很好。”张小明不由自主做出“怎么这样呢”的表情,但他自己知道这回事的确是这样的。

九点多才唱完歌散了,张小明走回家去,从车水马龙的路拐进黑黢黢的路,带一点下坡的坡度,他又有点醉了,一闯一闯地往前走。远远地看见几个连帽衫套着头、手揣在兜里的男人,紧紧地尾随着一个女孩子,那是个熟悉的身影。他没多想就跑上前,挤开那几个人把安娜拉到身后去。

自然他一个毛头小子没有任何威慑力,那几个人互相看看,三拳两脚打了他一顿,打完“喝喝”地吐着痰走掉了。张小明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少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和小说里的反复描摹,“一顿”这个意气风发的数量词只剩下如此短暂的一阵拳脚相加,还有安娜的惊呼。疼当然是疼的,不过对上安娜泪涟涟的眼睛,张小明还要撇起嘴角装得若无其事,全不知这个他不常做的表情看上去有多么狰狞。

“傻子啊,这么晚自己走,背后有人也不知道。”张小明训她。

“我早就感觉到了,不敢跑回家,家里也只有我妈一个人,”安娜说,“你还好吗?我们去医院吧?”

她穿着纺织厂铁青色的女工工作服,长发在脑后盘着,素面朝天的脸上有隐隐的疲惫,大概是刚下夜班。“我没事,没打到要紧的地方,这么晚别声张了,你快点儿回家去。”张小明拍拍她的肩膀,又推一推她,她仍站着不动,忽然地紧紧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

“那天早上,我真羡慕她,真希望抱着你的是我。”她的声音闷闷的。

“那天早上,我可没有像这样抱住她。”张小明说,“我要去北京上学了。”

跟我在一起吧。跟我在一起吧。跟我在一起吧。

“我听说了,祝贺你,一路顺风。”安娜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像一个簌簌地醒过来的雪人,“晚安。”

“晚安。”张小明说。

还要继续讲下去吗,张小明和安娜的故事?他留在北京,加薪升职、娶妻生子,从早班的地铁上像条狗一样地挤出来;她嫁给矮小寡言的男人,生下爱哭而多病的女儿。如此而已,而且也早已不能算是“早恋”。早恋原来只是一种话语,在学校和老师的谆谆教诲中自圆自洽;它还是一种游戏,让人着迷的只是扮演着谁的替代感与真实感而已;它也是一次冒险,放任藏在心里的小人走远去玩闹去为所欲为,而将身体留在教室留在书桌前,体会着狱中英烈的快活与高尚。

如张小明和安娜,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起哄过、撮合过、挑唆过,他们的故事美则美矣,大概和他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心中勾画描摹的将来不太一样。是一副八大山人的画,留白过多,看过以后,隔日就记不起那里有过什么,他记得的只是一些照在安娜侧脸上的光线,更重要的内容没有写进公告栏的通报里,于是都忘了,这样寡淡而悠长。若是那天的心理课上专心写作业而没有看见黑板上的两个字呢?

隔着幽渺的岁月回头看那稀薄的爱恨,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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