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吸引我的注意,是她的名字,在大堆女作家们或绮丽或素美的笔名中间,突兀的俗气。
我纠结于她的名字。甚至于,不明真相地暗怨:张家这样门户,或者对女孩子怠慢,连一个名字也不肯费心了。后晓明她原是叫张瑛,听着有几分郑重,才稍稍释怀。到读了她一番有关自己名字的解释,我方彻底了了介怀。其实,俗不俗有什么打紧,她的名气早把她过于独特的名字压盖了。
最早的时候,字儿才将将认个大概,慕她的名气,就看了长篇的《半生缘》。惫懒的缘故,几年了我并不曾去翻过第二遍,可囫囵故事还有点模糊影子。情节描写倒是有印象深刻的――是姐夫强奸曼桢的一段。受难的女主角被形容说,像具艳尸。大约是,我从前没见过这样刺激的字眼,直记到了现在。
翻了她的短篇和散文。我发现张爱玲有她自己的一套审美,细密又严整。
注意过她写人家的容貌――典型的“张爱玲式”。举她短篇中两个女性角色的例子。《心经》里的许小寒:“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封锁》里的吴翠远:“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
她赞人家美,又带点批评似的议论人家的美。可贬的时候呢,更刻薄。《心经》里“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琉璃瓦》里和心心说和她相亲的陈先生:“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金锁记》里曹七巧讽笑她儿媳:“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读着她这样尖刻的形容,真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除去描写外貌,衣饰占张式审美的大半。她的散文里有一篇《更衣记》,写短短几十年的衣饰变迁,加进去她自己的审美意识,就展现了一件件栩栩的,有特别光彩的霓裳。
这是她喜爱的霓裳的样子: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画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边沿。
上面描写里大片缤纷的色彩,很抢人的眼。流露出来,对颜色,她也有独道的理解―― 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看了越发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照。大红大绿,就像圣诞树似的,缺少回味。 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
除了颜色,气味上她亦有别扭的喜好――她喜闻油漆和汽油味。可这些都只好怪她的五感敏锐,神经纤细。再有别的,她的散文集里很多 ,谈音乐,绘画,跳舞,诗文……一切可具艺术特性审美价值的,她都有想法,都是她自己审美体系里独有的,旁的人想不出,模仿不来。这便是“张爱玲式”。
至此,我再不赘叙她风格的诡谲。溢美之词稍嫌太过。那是因为,看她的东西,好似喝下去迷魂汤,喝一口,称一个是字;喝一口,叫一个好字。
张岱自己说话:“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是如此大方,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烟火尘气,欲望赤裸又真实,却一下赢得了我的亲近喜爱。
张爱玲也有这样的话:“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微妙地相似。她一向示人以复杂神秘,这剖白却又坦率,引人呷近。
这样的她,说是审美诡谲,分明贴合了她的欲望。锦心,绣口,妙笔,这些她一样不缺,而恰恰的,对读者,又足够的老实――便成全了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