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明亮。我回来了,出来一起吃顿饭吧。”
我挂了电话,看着熟悉的名字,突然有些恍惚。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总之是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以至于我刚刚竟没有听出来是他。
是锟。
脑子里突然闪回了许多画面,如同电影胶片般的慢慢铺开。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总是看着像打了蜡似的,笑起来嘴角夸张的咧开,从小学开始就是这样,那笑容像没有尽头一样。因为经常上课睡觉导致有些驼背,到了高中更加严重。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看上去是所有家长都会让自己家孩子离他远点的那种人吧。
最早的回忆是一年级的时候,他直接用弹弓打破了我的头。
于是我们成为了好朋友。
时隔这么久没见,我在衣柜前认真的挑起衣服来,我也许该让自己看起来成功一点,或者说,与他不同。翻看衣柜的时候竟然就刚好翻到了他穿过的那件摩托服,它在角落里黑巴巴的皱成一团,我看到它在狼狈的哭泣。我想把衣服上面的褶皱抚平,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我知道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其实很珍贵。至少当年是这样的。
初中的时候锟就已经不怎么听课了,我们从小学就一起开始漫长的厮混,不出意外,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初中。那时的锟喜欢飙车,拉着我一起,锟的父母在外经商,对他好像也是不闻不问,用锟的话说:“我只要不死了就行。”我虽然也鲜少认真学习,但顾及于父母,我还是会拿一个说得过去的分数,锟总是嬉皮笑脸的痛骂我虚伪。那时的锟酷爱骑摩托,一定要买一件帅气的摩托服,那时候觉得兄弟比一切都重要,当知道锟没钱后,我仗义的偷拿了我爸的200元,直到被打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很高尚,肯为朋友两肋插刀。
锟得到了他喜欢的摩托服,我被我爸转了学。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飙车,风在耳边呼啸着,我看着锟骑摩托的背影,我第一次觉得那摩托对我们来说好像确实太大了。海边的空气湿湿的,海浪一下下的拍打着岩石,好像要替岸上的人开口。锟摘下头盔,这次他不笑了,眼角那些有些讨厌的细密的纹都藏起来了。
“兄弟,咱以后还照样见面,不就是转学嘛。”
我第一次觉得锟需要安慰,他静静的看着远处的海,跟嬉皮笑脸的他像两个人。
“衣服先放你那儿,下次见面你再给我。我怕你想我。”
“你真恶心。”
我们都笑了起来,他又变回了不正经的锟。
我看了看手机,锟共享了位置给我,就是那片海,留下我们车辙的那片海。我早已不骑摩托了,公交上,我看着沿途的风景,总看到14岁的锟和我在风里穿梭。
餐厅的人不多,海浪声依旧很大,我半天才看到他,确切的说,是我太久才认出他。他礼貌的冲我招了招手,我却不知如何回应。锟变了,哪里都不一样了,我只觉得陌生,他腰板笔直,整个人壮了不少,眼睛炯炯发亮,直到他笑起来我才好像看到当年的他。
“变这么精神,差点没认出来。”
锟看着我,温和地笑着,好像时间把他的戾气都磨平了。
海浪的声音很大,似乎又在为我们讲话。
喝了几杯以后,锟和我说,他当兵已经好几年了。我看到他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那是某次训练留下的。我猜不到,当初那个不正经的锟,怎么会变成这样的。锟又给我倒了一杯酒,他的红头发变成了寸头,看着倔强。
“谢谢你啊兄弟,我觉得你当年做的特别对,我自己都不愿意跟当年那个小混蛋做朋友。”
高中以后我再没联系过锟,锟总是打电话给我,但每次似乎也只是讲讲最近跑山看到的趣事,他今晚要找哪个家伙的麻烦,而我到了新的学校,成绩一天天变好,似乎慢慢淡忘了和锟在风里大笑的日子。
“晚上来找我。”
“我明天要考试。”
“你来,还是我兄弟吗?”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我他妈不能一辈子天天骑车!你不觉得你特别没劲吗。”
那是我和锟的最后一次电话。之后的几年,锟消失了。
海浪还在吵,在我脑子里轰轰作响。
“行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当兵这几年也发现了,我不能一直像个孩子,我得承担点什么了,像个男人一样。”这种话从锟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不习惯, 可我看见锟那双眼睛多了以前不曾有的坚定。他的脸因为喝了酒开始泛红,眼眶也是。我从袋子里拿出那件皱巴巴的摩托服,有点不好意思的放在他面前。
“压太久了,都皱了,我搞了半天都搞不平。”
锟看了衣服一眼,又看着我的眼睛,海浪还在叫。
“没事,还在就行。”
那天的海格外黑,几点灯光也慢慢地被埋没了,只记得那天深夜,我和锟又骑了一次摩托。
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锟也告别了,金色的光洒在海上,和许多年前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