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晚上不到的工夫,这风怎么就成了刀子。他觉得脸疼,于是把围脖拉到脸上,没一会又掉下去,他倔强地抗争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妥协,没办法,当初是自己对老婆说紧的更保暖,她才故意买小一号。
现在是十二月十九号凌晨一点十五分,上海的温度像终成眷属的神雕侠侣,掉进了谷底。他走在银都路的小吃街上,埋怨天寒地冻的同时惊讶这地方依旧能散发出勃勃生机。
热闹的气氛使他提起了点精神,鼻子用力一吸,烤肉香味就钻进心里。他在烧烤店前放慢脚步,犹豫片刻,心想事情还没解决,还是先暂时委屈下肚子。寒冷使他思维迟钝,在街上转悠了两圈,最后在不情愿中接受自己忘记门牌号的事实,他走到街上光线最亮的地方,摸出手机,用手臂带动僵硬的手指按下通讯录中置顶的那串号码。
“指挥室,我是胡海平,我到银都路了,门牌号是多少来着?”
“没有门牌号,地点是银都路盛世王朝ktv楼下的饭店,报警人醉酒后与同桌好友发生纠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笑了笑自己才三十岁出头就如此不堪的记性,抬起头,朝光线射下的方向望去,“盛世工朝”四个大字正悬在上方变换着颜色闪烁,他心想下次消防检查时要提醒负责人修一修灯了。他推开裹满水汽的饭店玻璃门,走了进去。
“是谁报的警?”他朝一个穿着围裙,看似老板娘的中年妇女问道,后者立即把他领进二楼的一个包厢。他皱了皱眉,此时用满地狼藉形容再合适不过。
“我这一地的碎碗碎玻璃,能让他们赔给我吗?”
“等这两个醉鬼醒了再说”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尽量避免脚底踩到那些尖锐的碎片和油腻的汤汁,在周围仔细观察一番,确认没有血迹后才把目光移向正趴桌上鼾声如雷的两个醉鬼,吵架吵到睡着的,老百姓看到会觉得滑稽,而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个辖区可是出名的酒鬼多。
“我们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他俩这么一闹,我这桌挣的钱都不够买这些锅碗瓢盆的!”
老板娘边哭穷边抱怨店里怎么会招来这两个败家玩意儿?其实他也纳闷,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两个人,怎么也能吵起来?
他尝试把他们叫醒,推拉弹唱,就差唱了,依旧无济于事。他习惯了,干这行已经四年,醉鬼就是会呼吸的尸体,这点他早就知道,于是摸向挂在肩章上的对讲机。
“呼叫社区保安巡逻车,盛世王朝ktv楼下,有两个醉鬼,现场喊不醒,带所醒酒!”
电台那头传来一阵寂静。他有些恼怒,这些保安总是这样,像小媳妇似的,喜欢用沉默作为自己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只好再次呼叫一遍,并且在最后特意加上一句“收到请回复”。
“知道了,知道了!大晚上的别吵了”
他觉得耳熟,辨认出这是薛骏的声音,雄厚、沙哑,伴随时不时地颤抖,总像一块老痰卡在喉咙口的样子。怪不得好几天没看见他,原来和自己一样,转岗来外勤了。
他到派出所的第一天就认识了薛骏,薛骏被社保中心外派到派出所当保安,也就是俗称的联防队,一做就是十几年,他把薛骏当前辈,说话必恭必敬,没想到对方却有自己的小心思。那天他说:要不是你超龄了,这次转编制你也有份。他只是想客气一下,却不料正中薛骏下怀,那天起事情就变了,薛骏把手头的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了他,还对领导说,他们有编制的工资比我高那么多,他们不干谁干?我一个月就挣四千块,大不了辞职,到哪上班都一样。
真是一个肤浅的人,他想。其实他那么想还有一个原因,他和其他辅警一样,不喜欢联防队们拿自己和他们作比较,倒不是摆架子,只是纯粹感到恶心,如果一个人稍微努力一点,怎么会一开始就做保安?如果一个人肯努力一点,怎么会只有辅警这一条出路?
而且又有谁会相信他呢?他已经四十岁了,至今单身,他的父母也不会同意他换工作,就让他在派出所呆着,呆着就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就可以在相亲的时候说,薛骏、四十岁、大专、工作在公安机关、家住市区,身高一米八,这些都是天平上的筹码,天平另一边要有等量的筹码,这事才能成。
但领导们是不会和弱势群体计较的,都是来自第三方的雇员,只能谁的工资高谁受委屈。几乎每一位上海的辅警都遭遇过这样的经历,他默默地忍受下去,就像那天在食堂吃红烧鱼时卡到刺,为了不影响接警只能咬着牙咽下去,鱼刺划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细小的血痕,但那是看不到的,看不到,就等于没有。这么多年,从企业到公安,他早学会了用这种方法消解工作中的不快。
然而凡事分两面,这种待遇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固了队伍的团结,他作为片区的辅警队长,已然和兄弟们在这点上达成共识,除此外他对大家也没什么高要求,干活慢点,甚至是懒点都没关系,只要对老百姓的态度热情点,在生活作风上检点些,不要去违纪违规就算是功德圆满。活干得慢可以留着他来干,违纪违规可是要全市通报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胡海平,当队长不称职,队伍管理不到位。他三十多岁了,没什么存款,却有房贷和一个两岁的儿子,这个称号对他来说是体面,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一部分底气。
凌晨两点,饭店里的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他站在窗口向外望去,静静地等巡逻车到来,老板娘坐在一旁,时不时用幽怨的眼神打量那两个醉鬼。大街上的灯已经逐个熄灭,卷帘门的声响此起彼伏,万物开始淹没在幽深的夜色中,唯独午夜的明月在天上透过云层散发淡灰色的光亮。
终于,交织的红蓝光芒照亮了远处的街角,巡逻车总算到了,虽然肯定有磨洋工的成分,但终究还是到了。
“我先带他俩到派出所的醒酒室醒酒,赔偿问题等他们醒了我会让他们联系你处理”
说完他便准备下楼接巡逻保安上来抬人,不料刚走出门口就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去,老板娘正手握半个啤酒瓶,目光凶狠地盯着其中一个醉鬼,醉鬼醒了,醉鬼瞪大双眼,满脸鲜血,眼神从震惊转变为恐惧,最后定格在愤怒,他站起身扑向对方,硕大的啤酒肚几乎顶翻整张餐桌。
他立马冲上前阻止扭打中的两人,推搡中感到一阵刺痛,发现是大腿被老板娘手中的啤酒瓶划伤,正在往外流血,愤怒和酒精明显已让这两个人失去理智,恐惧开始袭上他的心头,他打开对讲机呼叫,得到的回复依旧是一阵寂静。
2023年12月24日平安夜,写于上海奉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