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今天已经接了多少单外卖。艳阳高照,烈日晃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眼前行。他把电摩提到50迈,行人和车辆从身边匆匆划过,他喜欢这种感觉,风驰电掣,进入忘我境界。他最喜欢的电影就是《烈火战车》和《天若有情》,他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叫华仔。华仔喜欢开快车是出名的,配送站的同事都喜欢拿他开玩笑,华仔不是开得太快,是飞得太低。
架在车把支架上的手机突然发出滴滴声,他划开屏幕,看见系统推送来一个五联单,嘴角不由得扬起,这种单子最好了,取餐地点一样,送餐地点也在一条直线上。他喜滋滋的低头在系统里确认送餐地址,在烈日下露出满脸春光,看来今天中午又能多挣一百多块钱了。
“莲花路银都路路口的麦多广场”,我靠,怎么又是这种地方?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在这个镇子送了两个月外卖,大街小巷都已驶遍,这里的每一条路口,以及每一个有名字或是没名字的地方他都认识。可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客户不给具体地址,怎么让人家使命必达?
正想打电话过去,眼睛余光猛然瞥见一个黑影,来不及抬头看,整个人已经像一只鸟儿飞在半空,电摩摆脱了掌控,不知去向,只剩配送箱在炙热的地面上翻滚跳跃,天女散花般地把那些米粒和汤汁洒的到处都是,然后嘭的一声,他砸向了地面。他强忍剧痛,打开微信,点开一个叫阿蔡的联系人,他用颤抖的拇指压住说话键,在聊天框发了一条语音“叔叔救我,我在金都路”,随后便陷入黑暗,昏了过去。
等到再次睁眼,他感觉脑袋像被板砖拍过一般,身体像面倒塌的墙壁,痛感像爬山虎般在各处角落蔓延。外卖公司的马甲被汗液浸透,黏着在皮肤上,他觉得难受,想移动下身子,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只有眼睛谦卑地回应了他。
他看到了白色墙壁和挂满吊瓶的支架,台风天气带来的暴雨正汹涌而至,将玻璃窗外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身体的僵硬让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他就这样默默地等,希望四肢能尽快回应大脑的召唤,我是不是瘫了?他努力从脑海中绕过这个最可怕的想法。他不想躺着白白浪费时间,他为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学费,跨越一千多公里来到曹行镇,一心只想着挣钱,这日子过的,除了送外卖就是睡觉,生活就像雨一样,钟情于流淌,不可能有雍容安闲的气质。
过了一会,他觉得手臂的疼痛好些了,听觉也开始复苏。
“命真大啊,这样都不死”
“多亏了还年轻,换做我这把老骨头,肯定当场就不行了”
他努力分辨回荡在房间里的声音,希望能找到阿蔡的踪迹。他一直独自生活,即使是同事也很少打交道,能出钱帮自己垫付医药费的人,除了同样是外卖员的表叔阿蔡,他想不出其他人。这时耳朵里传来倒水的声音,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本能的欲望促使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臂,在硕大的陌生病房传播求救信号。
“你醒了?”
一颗硕大的脑袋杵到面前,遮住了日光灯,让他的视线再度陷入黑暗,但好像也同时唤醒了说话的功能。
“水、水、水...”
他感觉自己轻轻的被人扶起,视线再次恢复,眼前出现一个玻璃杯,里面倒满了水。他又看见有两根手指往杯中插入吸管,在他的嘴与水之间架起生命桥梁。
他大口地喝了起来,随着水分的补充,体力也逐渐恢复。他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是黄马甲没错,但不是外卖员,更不是阿胡。他调整视线角度,终于看清马甲上的四个大字“公安辅警”也对,除了阿胡,也只有公安同志能做出这样的壮举了。
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此时的窘迫,他开口问道:“我的订单呢?”
“该退的退了,该扔的扔了,帮你和客户解释过了,他们不会追究的。”
“你怎么能扔了?”
“不扔难道趴在地上舔吗?”这时一位年纪稍大的外卖员提着一袋药走了进来,正是阿蔡。
也是哈,他觉得面红耳赤,此时反正说什么都不占理,索性就选择沉默。他递给阿蔡一个眼神,好像在说:叔叔,这场面交给你了。
“你不光胆子大,命也大。低头看着手机横穿十字路口,结果撞上一辆正常绿灯行驶的宝马730。人家司机看你是弱势群体,不仅跟我们明确交代不需要你赔钱,还亲自开车和我一起送你到医院”
随着辅警同志对事件经过的交代,他的脑海终于开始一点点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事件脉络越发清晰,自己先是接了好几个单子,正在赶往银泰苑,后来系统又推来个五联单,就在低头确认地址时撞车了,然后就晕了。想到这里他又庆幸起来,还好自己没什么事,不然受了伤谁照顾?住院费谁来掏?
等他回过神时辅警同志已经走了,身边只剩下阿蔡和另外两个病友,前者正用看熊孩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这是一个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掩饰的大错。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上海,原以为脱离了杀鸡村的贫困,没想到此时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一顿骂是逃不了了,只能听天由命,他感到很无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老鹰锁定的小鸡。
“电摩当赛车开了是吧?这次算你命大!以后还敢不敢超速了?”阿蔡连骂带教,一副教导亲儿子般苦口婆心的样子。
俗话说人前不教子,虽然他内心排斥,但其实早已牢牢掌握住核心思想,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超速行驶了!过了一会,医生进来查房,在给他检查伤口时说:“腿还是腿,胳膊还是胳膊,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用担心”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真牛逼,见过撞车没命的,没见过撞车吓晕的”
他在家休养了五天,接着又接了五天单,在第六天的时候再次出事了。阿蔡接到派出所电话,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看到他满头鲜血躺在担架上不省人事。
“你这臭小子,叫你不要超速不要超速就是不听!”
一旁的民警叫住阿蔡:“你就是病人家属吧,他不是超速,是没戴头盔”
2023年8月13日,写于上海奉贤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