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路内在其小说《慈悲》的后记中如是说。
它不像余华的《活着》那样,生活的苦难接二连三地到来,每走一步都要打一个寒战,但书中人物的悲苦却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去城里投靠叔叔。自此,水生的父母与弟弟生死不知。
二十岁那年,水生进入化工厂,生命中有了根生、玉生、复生……然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老家早已凋敝,但他得活着,他要为玉生、为父亲,辨认回家的路,为复生留一条回家的路……”
这是一个发生在苯酚车间里的故事,从饥荒年代到改革开放,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喜、当代城市工人的生活困境,在路内冷静、从容的笔调中一一展现。
全书以零度写作的方式展开,那些平静的叙述,冷冷的旁观者的态度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为小人物的命运唏嘘不已。
2.
在读书的过程中,我曾思考,何为慈悲?难道仅仅是对他人施以同情、怜悯?书中的小人物并没有多高尚的情怀,他们连温饱都成问题,能让自身、让家人存活下去,不被化工厂“毒死”都已经是奢望了,怜悯自己都来不及,哪有什么资格顾及别人?
可水生的师傅不是这样。在工友宋百成丢了粮票,寻死觅活时,他出面去工会为他申请到五块钱的补助,使他活过来。在看到水生没钱买自行车,只能穿着露脚趾头的布鞋,每天走半个小时到厂里时,他主动去找车间主任为水生要补助。徒弟根生十六岁就跟着他,他把他当儿子对待。在根生的父亲中风后,他也积极为他申请补助,全然不管根生曾得罪过多少人,犯过多少错。他一生老实本分,常告诫水生的一句话是:“是根枪就要立起来!”他最大的慈悲不是为别人申请补助,不是教给徒弟过硬的技术,而是让水生看到了苦难中如何保有温情,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如何自我保护。
师傅的慈悲得以继承,水生因为成功为段兴旺申请补助,之后苯酚车间的补助申请就由他承担了。凭借自己的能言善辩,他多次为车间里的老弱病残申请补助,为刑满归来、瘸腿残废的根生申请到长期补助,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申请过补助。在那样一个充满饥饿与伤痛的年代里,人人都想谋取私利,但凡有了芝麻大小的的官职,都想把别人踩在脚底,而水生虽然做了苯酚车间的管理员,却没有作威作福,反而尽自己所能让身边的人都尽可能能“体面地”、“有尊严”地活下去。这是一种孕育在苦难中的,平等的、博爱的大慈悲,而非置身局外仅施以同情、博以怜悯的“虚情假意”。
玉生是水生的妻子,也是师傅的女儿。在患病之后,师傅将玉生托付给了水生。玉生和水生之间没有所谓的爱情,却能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玉生因病去世以后,水生看着她的遗像突然哭了起来:“玉生活着的时候,家里总有一股中药的气味,我闻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现在中药气味淡了,没有了,我才觉得玉生是真的不在了。”这样的怀念,也许不是源于爱情,却超越爱情,甚至比爱情更可贵。
他们的女儿复生也是从亲戚家领养来的。没有紧密情感链接的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相互取暖的家庭。复生对水生和亲生父亲土根说:“土根,水生,你们都是我的爸爸,我认了。但我的妈妈,只有黎玉生一人,没有别人了。观音菩萨把我送到她手里,我的名字是她取的,她不嫌弃我豁嘴,也不嫌弃我是个女孩。我其实很自卑,是妈妈教会了我怎么有尊严地活着,虽然她没念过什么书,出身低微,但她心里很骄傲的。我要是去见大芳,妈妈在阴间,恐怕要发小姐脾气。”一段如此直白的文字,道尽了一位平凡母亲对女儿的关爱和女儿对母亲的感恩。玉生凭借自己朴实无华的爱,凭借父辈流传下来的“家教”,培养出了一位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大学生,九泉之下的她应该可以安息了。
3.
对根生这个人,我起初是反感的,他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故意违反纪律,给师傅和水生带来不少麻烦。但是越到最后,对他的同情就越强烈。因为文革的无端残害,他被关押七年,后来因为逃跑,又加刑三年,前后十年的时间,让他饱受折磨。出狱后,水生见到他,抹了一把泪:“根生,你胡子都白了啊。”一个人吃了十年官司,剩下的时间都得用来填这个洞子。他对玉生说:“人活着,总是想翻本的,一千一万,一厘一毫。我这辈子落在了一个井里,其实是翻不过来的,应该像你说的一样,细水长流,混混日子。可惜人总是会对将来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他也曾想重新来过,利用下班时间贩卖香烟,勤勤恳恳地做小本生意,却经不住诱惑,在广口瓶和长颈鹿的撺掇下,投机倒把,被骗得血本无归,最终走投无路,“高高地挂在房梁上,已经吊死了。他衣角和鞋尖的雨水正在往下滴落。”命运对他似乎太过残忍,谁不是挣扎着活下去,而他却始终无法挣脱厄运的魔爪,哪怕只是卑微地存活于世……
4.
玉生说:“我这一世,真是麻烦你了。”
水生说:“你不要这么说啊。”
玉生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这一年春雷响起的时候,玉生的一生,也就过完了。
诸如此类的语言看似波澜不惊,读来却心潮澎湃。路内在这部小说中将自己的热烈凝结为冰点的叙述,更让人有与书中人物共命运,同呼吸的感受。
如果正如作者所说,这是一本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那么这大概是一种在悲苦中慈悲地活下去的信念吧。
“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
“总是如此。”
既然人生总会充满痛苦,不妨怀着慈悲的信念与之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