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妹子一

天刚麻麻亮,瓦棚和鸡舍还被一层银灰色的纱布笼在里面,细妹子就穿衣下炕走出了院子。她先去廊檐下的木橛子上够下扁担,再去水瓮旁捞起两只水筲,然后轻轻拨开门闩走去外面。自打来了这个家,她时刻记着阿大的话:去了人家不能偷懒,腿脚要勤快多做活少说话,人家才能把你当家人对待。这一年里,细妹子一直谨记这些,才在这个家站稳了脚。

初春的凌晨还带有几分寒意。风扯着光秃秃的树干哗啦哗啦响。远处的巷口隐约传来几声不情愿的狗吠,细妹子脚踩薄霜,挑着两担水筲顺着不太宽阔的土路一直向前,瘦小的肩头上压着一条细而长的扁担。平时,这类扁担只有在村里的壮劳力肩头才能看到,可细妹子却用它挑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的水。

走到院门口,见大门敞开着。陈老栋已经起了,正圪蹴在自家土屋的墙基旁抽土烟。老栋的婆姨左手握瓢,尖着嗓儿咕咕咕地一边唤鸡一边往鸡舍里撒苞谷粒。细妹子小心地把右脚跨进门槛,一只小手抓紧水筲上摆动的铁环,另一只手扶了扶肩头的扁担。看着她步子轻盈地挑着水径直迈进院子,老栋的眼角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这个细妹子,而今做活儿越来越顺手了。她甩着一根粗又密的麻花辫,尖尖的额头已经往宽里长。细长的身体上吊着又瘦又短的衣裤,一副极不和谐的模样。老栋看到这些心里多少有些感叹。女娃娃虽然来了家每天都不得闲,撂了锄头拾扁担,可这身体却像瓜地里的野草压不住地往疯了长。老栋的婆姨看着细妹子的脊梁发呆,眼睛落在细妹子腰下撅起的两只圆鼓鼓的屁股蛋上,又飘到那悄悄撑起的胸口。如今,这女子的轮廓是越来越秀美了。胸大臀圆,这样的女子将来才能生出男娃子。老栋媳妇瞅着这些,心疼着的那些被细妹子吃掉的一年多的口粮,像是得到补偿,心里感觉舒坦了不少。

细妹子把两筲水哗啦倒进水瓮,还没来得及擦一把额上的汗珠,廈房内就传来一声呼喊。

“细妹子!我要撒尿。细妹子你哪去了,就要憋不住了!”细妹子赶紧撂下扁担,诶了一声就往廈房跑,走到门口,还不忘摸起晾在墙墙根儿的尿盂。细妹子走到炕沿,一边服侍言儿撒尿一边细声说道:以后不能喊名字,我是你姐,都和你说过好几遍了。言儿撒完尿,兜着屁股蛋就往被窝里钻。他斜睨着细妹子一眼冲她扮了个鬼脸:“我没有姐,你就是细妹子嘛!”

“细妹子,出来做饭喽!”外头有人喊。“诶!就来了!”细妹子去水盆里搓了一把脸,两手抹掉水珠子就往外面跑。喊她的是言儿妈,老栋的婆姨,也是被细妹子当成婆婆的人。可婆婆不让细妹子这样喊,却让她喊自己姨,喊老栋叔。喊什么倒无所谓,反正细妹子老早就在心里认定,言儿将来是自己的小男人,他们两口子则是屋里的公与婆。

吃了早饭,细妹子背上书包牵着陈秀言走上了通往学堂的土路。陈秀言九岁,读小学二年级,每次送他去上学细妹子心里都很高兴。她在她那个陕北老家,身下有弟弟也有妹妹。作为穷苦农家的老大,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儿。活儿没少干,还要帮着父母带娃。因孩子多,家里日子越发穷苦,她只读了三年小学就辍学在家帮妈妈带弟妹,等到大妹妹也能带娃了,她则跟着父母的身后去地里干活儿。后来,弟弟妹妹像一窝小狼崽逐渐长大,吃饭穿衣都要用钱,于是,阿大那被风雪吹弯的眉头,又拧巴在了一起。

那天,大和妈商量,要把她送走,家里也能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尽管细妹子哭过闹过,还拿绝食做威胁,但她还是被一个远房亲戚,从遥远的陕北带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地区陈老栋的家中。如今,每当她替言儿背着书包送他去学校,心中总会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她总会想起,自己和伙伴儿一起奔波在去学堂的山路上的情形。这一年里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天上 不下刀子不刮十八级台风,她都要亲自将陈秀言送去学校。由此,那小娃除了对她有些畏惧也带着几分厌恶。

陈秀言,你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你的小媳妇送你去学校,羞羞羞!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背着书包几步撵上了细妹子。跑到他们前头又扭过头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不是我媳妇儿。陈秀言恼羞成怒,抄起路旁的石头子儿扔了出去。

小媳妇背书包,小男人追着后面跑,你说害臊不害臊!

看着石头子儿落在身边,孩子们非但不恼,还随口编出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欢快的歌声裹挟着童音的清脆和欢愉,像骡马脖颈上的铜铃,叮叮当当追着细妹子他们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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