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那么人之追求健康长寿,是否着了“寿者相”?
这个要区分不同的情况来论。
要加以否定的“寿者相”,他实际指的是基于这样一种错误知见的情况:他认为,一个物、或者一个人,可以借由某种特别的“修炼”,从而达到和实现“永恒不变”、“长生不灭”、“长生不死”这样一个结果,并且认为掌握了这样一种“修炼”、“修行”的方法,就是“见道”了、“得道”了;依此而“修行”,到了某个“境地”,就是“证道”了;这个称其为着了“寿者相”。佛教认为这是错误的,故要加以破除,因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因为这个是违背了“诸行无常”这一“法印”的。
典型的、很有诱惑力的执着“寿者相”的修行方法,为“无想”。果然做到了,其结果在“无想天”或称“长生天”之得生。这个“天”的得生者,寿命都是以“劫”来论的了,相对于现在平均人寿的几十年之长来说,几乎约等于是“永生”的了,好比是在说太阳的寿命。但即便他的寿命如此之长,还是有限度的嘛,终究还在生灭,如同太阳终有一天也会死亡毁灭的。而且以其“无想”故,不得听闻思维佛法,故称他为佛教中“八难”之一。“寿者相”之见,属于一种邪见,故要否定。“无想天”属色界天二十二层天第十七层,已经是比较高的天了,但还在三界、还在生死,故肯定算不得究竟了义。“着”是“执着”的意思。
人之追求健康长寿,若是基于这样子的一种邪见,就是着了“寿者相”。
但中国人追求“健康长寿”的本义,原不在这种邪见,而在力求“尽其天年”、“立身行道”之义。
这个“尽其天年”、“立身行道”,又分别为两种情况来说。
第一种情况,叫着“不辱”。
这种情况下,人虽然没有觉悟、没有“知道”,但由于他累生累世以来的“善根福德因缘”的积累,以及此生所受教育及所缘生活环境,他得以避免以不合“正道”之“见”与“习气”来生活,从而避免了这种不合“正道”之“见”与“习气”来损害其应得之“天年”之“尽”、之“享”,并在人寿终了时实现无疾安详地离开。这算“暗合道妙”的一种情况。
但这种“暗合道妙”,因其“不觉”故,只在其“暗”而已,不得“了生脱死”而解脱“生死轮回”之苦,谈不上真正的“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算不得“正道”之“在”。
《尚书·洪范》说:“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五福”指的是“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指的是“一曰夭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不辱”可以做到“向用五福”,包括“尽其天年”在内。
第二种情况,叫着“尊亲”。
“自”之“己”者、“自”之“本来面目”,谓“自”之“亲”。“亲”者,“自”之与“己”,“不二”也。“尊亲”者,“自”之与“己”,“不一不二”也,而以“亲”为“尊”。
要做到这一点,在于“明心见性”。“明心见性”了谓之“见道”乃至“证”了这个“道”----这个依人之“根器”的利钝与“善根福德因缘”的是否具足而有所不同,或“先悟后证”、或“即悟即证”、或此生“悟而未得证”。
这个“明心见性”,《大学》谓之“明明德”。这个“性”,即是《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其“性”。
既然“明心见性”了、“明明德”了,云何还有“亲民、止于至善”之“行”?除了上来所说、这个“明心见性”、依人之“根器”的利钝与“善根福德因缘”的是否具足而有所不同、导致其“德”之“得”的情况有所不同这一层因素外,“亲民、止于至善”之“行”、本身就是所谓“明心见性”的应有的题中之义,若不如是、算不得“明心见性”,若不如是、这个所谓的“佛”、也不可能圆满地成得了。何以故?所谓“佛”者,“二足尊”也,若不如是,“足”不了。此所以地藏菩萨之“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也;此所以观世音菩萨,由“正法明如来”退位而示现“等觉”也;此所以普贤菩萨教以“十大愿王”之“行”也。
这个理解,依天台《摩诃止观》之论说为:“约六即显是者,为初心是后心是?如论焦炷,非初不离初,非后不离后。若智信具足,闻一念即是。信故不谤,智故不惧,初后皆是。若无信,高推圣境,非己智分;若无智,起增上慢,谓己均佛,初后俱非。为此事故,须知六即:谓理即、名字即、观行即、相似即、分真即、究竟即。”
故识得此“亲”之后,还需“亲民”而“行”、并以此“至善”之“识得”者为“行”之“止”处,直到功德圆满,方才是究竟的“止于至善”。
识得此“亲”了、识得此“性”了,谓之“觉悟”、谓之“见道”、谓之“明心见性”。虽然这个“见性”,有“悟见”与“亲见”的差别、有“证道”与“未证道”的差别,但无论“证”与“未证”,皆须“率性”而“行”之,以此“率性”而“行”之之“行”来“修”这个所谓的“道”----“修”如“装修房子”之“修”、如“着装打扮修饰”之“修”,用这个“率性”而“行”之之“行”来“修饰”这个所谓的“道”。人此一生之“行”、如是而“行”,谓之“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谓之“立身行道”、谓之“尊亲”。
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
人此一生,“尊亲”之行、较之于“不辱”之行,不惟得其“向用五福”之利,更以其“觉悟”故、“正道”之“在”故,可得“了生脱死”而解脱“生死轮回”之苦其利。这是最高明的追求此生“健康长寿”之“道”。此“道”之“在”,必在“寿者相”之“识得”乃至“破除”也。这是中国人追求“健康长寿”之正义。
正为追求“健康长寿”此正义故,“人是法器”故、“人身难得”故,则应珍惜此“人身”,不可糟蹋浪费。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就是这个缘故。人的这个“身体发肤”,之所以“不敢毁伤”,正在于其有“立身行道”的可能性也。而“修道之谓教”故,则是承担所谓百姓众生者之法身慧命,这个是“真功德”、是“菩萨行”、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行”,你想这个价值有多大。
而《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个“舍生取义”,并不是叫你随随便便地就去“舍生”----那叫“轻生”、而不是“舍生”----而是在强调这个“义”的地位与价值,要高于这个“生”之“有”,二者权衡之下,应以“义”为重,乃至必要时、不得不为时、“义所应当”时,哪怕“舍生”也不可悖了这个“义”的要求。这个“舍生”之“舍”,是佛教“施舍”义、“布施”义。佛教中的案例如释迦佛在因地时的“割肉喂鹰”、及宣说的“舍身饲虎”事。
但这个“真义”之所谓“义”,可以讲,只有到你“见道”了、知道这个“止于至善”的“至善”之“止”处了,才真的明白什么是“义”。在此之前,所谓“义”者,通常指的是“礼法”其“法”所要求之“止”处而已,在佛门则指“戒律”要求之“止”处,在世俗意义上就说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在佛教修行上就说为“依教奉行”,这就是“义”了。
“舍生取义”,其实属于“尊亲”、“修道之谓教”的范畴。
有些人进禅堂打坐,他的目的只为了练气、强身健体、健康长寿的,这个应当怎么看?他有“寿者相”之“着”么?
严格来讲,在凡夫地位,都是着相的。迷而不觉的就不说了,即便觉了的,若未当下得证,在“证明得果”之前,都有“着相”,只是这个“执着”的“固执”程度,较之迷而不觉者,相对更轻、相对更易于断除而已。暂时还未得断除,在于习气之浓厚,明知何为是、何为非,但没有能力克服,就只好渐渐来。
所谓“证明得果”,只在于“见道”之后断除烦恼习气而已,断一分则证一分。所谓“证”,在自由境界现前,他于此断了这一分烦恼习气后的境界则得任运自如、任运不再犯这一烦恼习气。因为他于这一烦恼习气“断性亦无”的缘故,则与这一烦恼习气相关联的事情、由他于这一烦恼习气“断性亦无”之“德”的缘故,不得现于他之眼前,即是“唯心所现”。如小乘说“初果罗汉须陀洹”,他虽然“预流”得于出此三界之行不退转了,但还需要七返天上人间,方得出此三界,而即便如此,以他断除了“见惑”之“德”故,他再世为人,则任运不犯杀戒,他若犁地,则虫豸之类自然离犁三寸。又如孔子自述“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果”者,坚固成形不坏,可得其受用,故说为“果”。
故世间一般人进禅堂打坐,若出发点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健康长寿的,当然还在“寿者相”之“着”,但这也是个方便,一者可得现世利益,二者藉由此方便或可于佛教之宗旨“登堂入室”真的“识破了”这个“寿者相”也在未定之数,总比在外面社会上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离“道”更近吧?《金刚经》说:“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要破此“寿者相”,岂是轻易之事,解之犹难,况其破乎!
“寿者相”的背后,其实有一个观念在支撑:即这个身体就是“我”,“我”这个身体在、“我”就还在;“我”这个身体没了、“我”就没了,故为了“我”这个身体“在”得更长久些,我要来打坐参禅,若能通过这个实现“我”这个身体“永葆青春”、“长生不死”,那就最好不过。这个岂不是“寿者相”?但这个就不是佛教“涅槃”义了,是对佛教的根本上的误解。
这个其实是“我执”。佛教修习,第一个要“识得”、要“破除”的,就是“我执”。“我”观错误故,一系列错误就跟着来了,包括“寿者相”。故《金刚经》说:“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
佛教的“戒定慧”三无漏学,说为“依戒生定、依定发慧”,他是个次第的方便。方便之意,在于使得一般人可得个方便进来入门的下手处,否则高深莫测不可思议,人的根器难以荷担,就不得好处,或直接就敬而远之了。但这个真定、真慧,实际上他却是“等持”的,即定即慧、即慧即定,不在真定的不在真慧、不在真慧的也不在真定,离了真定无真慧、离了真慧无真定。而为了一般人能达到这一步,祖师就设些法子,好让你易于接受,一步步来,先要你守戒律,用这个来约束你的起心动念言行举止,再教你“禅定”的修习方法,如要你怎样坐在禅床上、先让你把心的观想定止在某个安静美好的意境、怎么呼吸、遇到什么情况该怎样对待处理,等等,于是就有所谓初禅、二禅、三禅、四禅等“四禅八定”的区别与次第。等你的功夫、境界一步步高了,就有了比较好的根基,祖师看在眼里,知道你准备好了、火候差不多了,就寻找机会点拨你,你若在那个当下“善根福德因缘”具足了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悟”了:嗨!原来释迦佛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只为了这么点子事啊!然后你就可以“出山”了,可以独立行走于江湖了。故虚云老和尚开示说:“须知禅宗一门,原不以定为究竟,但求明心见性。”你的“心”若还“住”着“定相”,离“真定”还远着呢,“无定”才是“真定”。人问赵州:“如何是定?”州云:“不定。”人再问:“定云何不定?”州云:“活物!活物!”这个“不定之定”,才是“真定”,才是“至善”之“止”处。与之相应的“真慧”,就是“无念之念”了。印光和尚说“念佛三昧”之“得”况:“无念是真念,有念即随尘。”这个“无念之念”,就是《金刚经》说的“无住生心”了。此“真定真慧”的状况,“唯悟方知、唯证方了”,不在思议言说之能。但不由其方便之法,难以企及到达。
世人只见出家比丘在那里打坐,以为那就是佛教的全部了;又见出家人此生往往健康长寿,以为那就是佛教的宗旨了;殊不知那只是佛教的方便之法、以及附带的现世好处,佛教的真宗旨、岂泛泛而为一下子就能轻易得知,佛教的真功德、直逾天高地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