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长成参天的树;
一阵风,也曾吹散了孤独。
忘却了风沙,直指着天幕;
乌云和闪电,却将一切毁作荒芜。
富而强兮,强而富;
谋富求强兮,葬在征途。
别人家的孙子
自从张謇中了秀才,张家就开始不安宁。交付给张驹“两百千”后,谁料这假爷爷竟然是个无赖,而且满门无赖。
张驹认为钱给得不够,继续向张彭年要,而且带上弟弟张駉,侄子张镕组团前来勒索。
本来许诺了125两(即“两百千”)。结果各位大爷今天来要个150两,明天要个80两,后天再要220两。张謇家不知不觉就掉进了无底洞。
不答应?那就把这事泄露出去,革掉秀才功名。
张彭年父子不堪其扰,他们想起了曾经责任感爆棚的小宋老师,这位在关键时刻放狠话激励过张謇的恩人,也是当初替他们牵线联系假爷爷的中间人。如果他出来帮忙,定能协调一下,解决纠纷。
于是,他们去了小宋家。
放狠话的小宋老师不负众望,再次对张彭年父子放了狠话:“想改回原籍?等你飞黄腾达了再说吧!现在要改就改祖宗三代!不然秀才的身份立即革除!”
被拒了婚的小宋这次狠狠地出了口气。
原来,他与那群无赖是一伙儿的。
当初小宋老师也是怕拿不到分赃的钱,才那样严格催促张謇好好考试的。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啊?
张家父子沮丧地回了家,还没等他们从小宋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衙门的人就赶到了。原来是假爷爷别出心裁地把这位假孙子告上了法庭。
理由是:你是我孙子,你就得养我,你不养我,你就是不孝啊。
“祖孙三代”对簿公堂,前来仲裁的学官充分发挥了自己和稀泥的技术:既然你说你子孙不孝,偏偏你这孙子还是个秀才,那就以以《论语》“子游问孝”一章为题写篇检讨吧。
张謇眼看着面前这个恨之入骨的人,却要违心地写孝顺他的话。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还不能露出破绽。这一次,他们父子俩结结实实被恶心了一回。
这还只是第一回。
从此,张驹发现这种玩法很有趣。他决定带领全家,把诬告张彭年、张謇父子的事业不断的搞下去。终于有一天,他们惊动了如皋县令,衙役们前来拘押张謇。
面对如此不公正的状态,张謇不能就这样被押送到监狱里去,他决定站出来,与恶势力搞斗争。他的斗争方式是——逃跑。
还不到二十岁的张謇没有造反的勇气和实力,他只好选择了逃跑。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张謇背起行囊,手提灯笼,踏一双破旧的鞋子,匆忙逃出家门。
冷风卷着细雨吹打过来,更平添几分凄凉。刚刚折出了东门,小桥之上一阵急风就灭了他手里的灯。
过了小桥,河边泥淖有两三尺深,且连续不绝。张謇早有准备,扔掉残灯,换上一双随身带着的钉鞋,拄杖前行。每走十步就要蹲下来看看以确定道路高低。
浑浊的泥淖没过脚踝,双脚陷进泥里,拔出来一看——鞋掉了。
三步一下蹲,五步一提鞋。头顶是阴冷的风,脚下是冰凉的水,张謇感到怒火中烧。真想提刀取了这些仇家的人头,可想想终将连累父母,又觉得投鼠忌器。
从城东门走到北门也就三里路,张謇走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到了朋友家。一路上淋雨加上浑身冷汗,搞得他衣裤尽湿。但他不敢入睡,还要随时准备继续逃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等到了天明。
张謇实在受不了了,考试的艰辛,求学的苦难,都是可以承受的。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着实要把他逼疯了。而且,老这样躲下去,早晚要被衙役抓走的。干脆不要这秀才身份,重新考试吧!
他主动申请革除自己秀才功名。张彭年也向学官禀报实情,陈述自己被勒索的种种经过。
小白长得真像(相)大白,舆论一片哗然。《穷苦书生为防排挤,篡改户籍反被勒索》、《狡诈劣绅串通一气,敲诈农家子弟血汗钱》。正直士绅们站出来了,纷纷向张謇伸出援助之手。
其中出力最多的是孙云锦。孙大人当时的职务为通州知州。州里领导都过问此事了,如皋县衙自然没法再难为张謇。
1873年,张謇正式改籍归宗,张家父子以学识和品格赢得尊重,结束了这长达五年的苦痛之旅。
五年间,张家为了应对各种勒索,负债一千多两白银,再加上本来耗尽的家底,基本等于连续办了几十场婚礼。
这些都不可怕,只要人还在,全家拧成一股绳,日子还是可以好起来的。
可惜,张謇家比较特殊,基本没希望拧成一股绳。
他家里不只一个孩子,而且不只一个母亲。张彭年有两个妻子,葛氏和金氏。葛氏生了老大和老五,金氏生了老二、老三和张謇。
一千多两白银只因他一人而花掉了,其他孩子,尤其是大哥,怨气很不小。
在这样“特殊普通合伙企业”里,某合伙人造成企业重大损失,其他合伙人只承担有限责任。简单讲,张家老大要分家,坚决反对继续用自己的努力给老四还债。
于是,分家了。张謇要承担自己的债务,无限责任的债务。
眼看要再次落入深渊的张謇,被一只大手拽了回来。回头一看,救他的人依然是孙云锦。
1874年,孙云锦调任江宁发审局,考虑到张謇这么穷还得还债,便把他带去发审局里当书记了,这个书记相当于今天的办公室文员。
发审局是清代后期一个非正式的审讯机关,各省州、县官遇到不能处理的诉讼案件,就由督、抚委派候补官在发审局审讯。
清代地方上的司法工作是由行政长官兼职管理的。正式审判机构还是兼职管理呢,非正式的当然就更加清闲了。
因此,张謇每天主要工作除了发审局的闲差外,还附加有教孙家公子们读书的任务。这样说其实有些不妥,因为两项工作中,后者才是张謇的主要任务。
因为张謇来发审局,给他发工资的不是朝廷,而是孙云锦。
发审局给孙大人的俸银一个月才五十两,每月张謇的工资就有十两,而且管吃管住。当了一年发审局书记,张謇攒下了一百多两银子。
拿着辛苦挣来的银两回家过年,张彭年夫妇高兴的不得了。这么多年为了儿子读书,几乎耗尽财力不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喜悦的心情了。
他们把银子奉在祖先牌位前叩拜,还不忘嘱咐跪在身边的儿子:
“咱们通州海门这一代乡里的塾师,去大户人家里教书的,一年下来也不过是这么多收入,你竟然能一出门就得了这么多,是孙大人可怜你,你要记住这份恩,不要以为这是你理所当然得到的。”
张謇点点头,终其一生,他总是很信服父亲的话。
这次回家还有个重要任务——结婚。这份婚约是他十七周岁时候就定下的。家境贫寒、尚未成年,依旧娶到了媳妇,也算是封建时代包办婚姻为张謇留下的福音。
当年,张家拒绝了小宋老师,冬天就订了海门徐家的姑娘。刚中秀才的张謇还没来得及受太多勒索。议婚之初,徐家也颇有家业。
可惜,好景不长,张謇很快被敲诈得负债累累。不过,两家人实在太有缘,张家负债的同时,徐家的买卖也破产了。本来正合适的两家,依然保持着门当户对。
终于,等两家都稍微缓过来后,两人正式成婚了。徐姑娘俭朴而贤淑,深明大义,不仅不嫌张家贫穷,还不断鼓励张謇,两人婚后生活和和美美。
过完年回到发审局,这里的同事们却不那么和美了。自古文人相轻,再加上孙先生到处称赞张謇。很快地,他便站在了办公室斗争的风口浪尖。
张謇没有搞办公室斗争的天赋,对权力也没有太大欲望,不想在人前争风头。因此,他决定躲起来。
发审局附近,有一个叫惜阴书院的地方,公务也不多的张謇,没事儿就会来这里读书,修身养性,准备科考。
当然,他并非完全躲了起来,只要收到召唤,他就会同孙云锦一起走走。走来走去,他遇见了人生中的又一个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