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是我家,我家屋后有一片池塘。
在村里,人们管池塘叫涝池,也叫涝坝。但当我决定写下一些关于它的记忆时,却犯了难:这片池塘并没有特定的称谓,叫池塘显得太俗,叫涝池或涝坝又显得太土。思来想去,决计依其地理,谓之后塘,便又自叹书没读几本,却沾染了几分读书人的酸腐矫情之气。
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曾经有一个算命的先生说过,此地乃伏龙的地势,地下藏有龙脉,而后塘正处在龙眼的位置。我并不懂什么龙脉,但只是听着就觉得神奇。关于后塘的过去,我所有的认知都是来自于我的父辈们。
听爷爷讲,他小的时候后塘就在那里了。村子地处西北内陆,常年干旱少雨,没有河流,也没有地下水。上世纪80年代以前,水窖还没有普及,那时候后塘是村里唯一的水源,靠周期性的农田灌溉水补给,以此哺育着这片村落里的男女老少和猪狗牛羊。每天清晨,人们扛着扁担来到后塘汲水,用木桶将一团团晃荡荡的晨曦挑回自家水缸;每天傍晚,羊倌和牛倌们赶着成群的牲畜来到后塘饮水,畜群躁起的尘埃裹挟着各家升起的炊烟,将整个村落缓缓包围,渐渐和晚霞织成一片,融入沉沉的黑夜。
我对后塘最初的记忆,是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因为那年夏天村子里出了一个大恶霸。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爸从仓房的房梁上面取出一根竹竿,上面还缠绕着一些透明的细线和别的东西。我爸告诉我,那叫鱼竿,可以用它在后塘里钓鱼。虽然在此之前,我的脑海中并没有“鱼”、“竿”、“钓”这些概念,但天资聪颖的我在我爸的示范和指导下,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技能,并深深着迷,每天自己扛着鱼竿就去后塘了,乐此不疲。
但好景不长。在我爱上钓鱼还不到一个月时,我被大人们告知,以后不能再去后塘钓鱼了,因为黄家老三在后塘里养了鱼,以后后塘里的鱼都归他,别人要是钓鱼就要挨枪子儿。
我爸告诉我,后塘里本来是没鱼的,他们小时候把从邻村钓来的小鲫鱼都放生在后塘里,才有了现在的这么多鱼。可是前不久,黄老三从外地买来了一批草鱼和鲢鱼放养在后塘里,就把后塘霸占了,整天扛着一杆老式工字牌气步枪在塘边耀武扬威,谁都不让钓。因为黄老三一贯的泼皮无赖行径,村里人怕招惹麻烦,都不跟他计较,也就随他去了,但是对于如此热爱钓鱼的我,这种事情怎么能忍?
从此我踏上了跟恶霸黄老三斗智斗勇的不归路。
和恶霸黄老三的斗争一刻都不能停歇,但是囿于自身实力,且怯于对方手里的枪,难以扛正面,只能采用革命先辈的智慧结晶——游击战,具体讲,就是敌来我跑,敌退我进,敌疲我钓。
当然,面对残忍而狡猾的敌人,仅靠军事斗争难以取得最优效果,必要的时候还要政策拉拢。黄老三的儿子叫喜子,小我一岁。上小学的时候,我因为学习成绩好,被老师指定为路队长,负责管理村子里所有学生回家路上的纪律。我指定喜子当副队长,回家路上可以不用排队,队前队后随便走。这样一来,被赋予特权的喜子就和我成为了同一阵营。每次钓鱼的时候,我就约上喜子一起,这样黄老三便不好再驱赶。
三年级那年,发生了一件喜大普奔的事。
因为常年的沉积作用,后塘变得越来越浅了,水质也变得特别混浊。黄老三决定给后塘换水。那年夏天,接连两个月没有给后塘注水,彼时,后塘的水位已降至历史最低点,大概到成年人的胸口深。黄老三找来一台柴油机,上面接了一台大口径抽水泵,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开始抽水。黄老三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等到天黑的时候,塘水正好抽干,然后趁着月黑风高,再引来农渠里的灌溉水,把后塘注满,这样谁也抢不走他的鱼。
然而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由于黄老三计算出现偏差,大泵抽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把塘水抽到及膝深,这时已天光大亮,村民们陆续前来观望,有胆大者开始涉水摸鱼,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村民涌入塘中,更有甚者端着锅斗瓢盆都跳进去了,一时间后塘已变泥塘,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黄老三眼看着场面失控,索性也跳进去了。但黄老三有好工具,靠着一张渔网和一柄抄网,很快便捞满了一桶。
杨家老四眼不疾手不快,大半天只摸得一条草鱼。眼看着黄老三捞满了一桶,杨老四着实眼红,正好看见黄老三的渔网上被缠住一条大鲢鱼,便赶紧过去抢,正好黄老三也看到了,两人争执不下,一言不合就扭打在一起。杨老四身型消瘦,不似黄老三那般壮硕。黄老三双手攥着杨老四前领,使劲一抡便把杨老四撂翻了,一连串的拳头落在杨老四面门上,打得杨老四鼻血直流,又把杨老四的头按在泥水中淹。当然,杨老四也不是善茬,又是挠脸又是踹裆,几个回合下来,虽未占上风,却也挠得黄老三眼角开裂、面门流血。那塘底的淤泥,可是经过了近百年的沉淀呐,乌黑且腥臭。一场酐战结束后,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目睹了整个事件的捞鱼群众们,竟然没一个上去劝架,一来场面血腥怕被误伤,二来黄杨二人平日本就是泼顽之辈,在村里人缘并不好,三来人多鱼少手慢则无,所以当战斗打响的时候,人们只是停手观望片刻,便又低头各忙各的了。此时已涉身泥塘的我,也已捞得两条大鱼,看着他们在那里撕打,心中窃喜,想着多年来被恶霸黄老三驱赶的大仇得报。
捞鱼事件以后的一段时间,后塘平寂了不少,中午也没人去钓鱼了,只在傍晚的时候,间或有人赶着羊群或牵着耕牛来饮水。后塘只剩些小鱼仔,黄老三不喜欢钓,又无别的消遣,憋得难受,就每天骑着摩托车去镇子上找人下象棋。但是不久又传出消息:黄老三出车祸了。
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黄老三骑着摩托车去镇子上下棋。村子里的土路一直延伸出去,在村外不远处和一条公路垂直相接。黄老三要驶上公路时,并没有注意到公路上驶来一辆大卡车,连人带摩托车塞进了卡车车底,全身多处组织和脏器受重创,在县城医院抢救了一夜一天,缝了好几十针,终于捡回条命。
黄老三在县城医院躺了一年多,出院回家以后恢复情况良好,平日也干不了农活,就拄着拐在后塘周围转悠,望着那平静的塘面,回想着曾经的辉煌。
就这样日子又过了两年,在身体基本痊愈的时候,黄老三又买回来一批鱼苗,主要是草鱼,放养在后塘里,到了第二年,各个都长到一斤左右了。黄老三还是很恶霸,依旧每天守着后塘,谁都不让钓,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的枪几年前因被人举报,被当地的派出所收缴走了。
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平日住校,只有周末放假才回家,钓鱼的机会少了很多。后塘里大鱼很多,天晴的时候就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以下游荡,看得人心旌摇曳,蠢蠢欲动。但是大鱼并不容易上钩,况且黄老三经常在塘边守着,也不太好明目张胆地钓。我和我爸一合计:只能靠偷了!
主意已定,我和我爸去县城买来了渔网。我们定好半夜三点的闹钟,那时候所有人都睡熟了,我们换上黑色的衣服,提着渔网,拎着水桶,摸到了后塘边,藏匿在芨草下的暗影里观察周围的环境。观察了大概五分钟,我和我爸得出相同的结论:太安全了!月黑风高夜,下网偷鱼天呐!
虽然确定环境很安全,但由于是第一次做这种充满正义感的事情,我内心还是特别紧张,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们赶紧下网,网刚入水,便有大鱼入网了。大鱼在渔网中挣扎着,冲击力顺着渔网的缆绳源源不断地传到我的手中,瞬间传遍我全身,那种感觉刺激极了!怕鱼挣扎久了挣脱跑掉,我跟我爸就赶紧收网,但是大鱼一触到塘岸,就挣扎得更厉害了,尾巴一摇,便在网上窜开一个大口子,然后扬长而去。一番忙活下来,最终只捞得三四条,而那张网也被蹂躏成一张废网了。
经历了第一次的失败,我和我爸认真总结经验,又进城买回来了两张新网,并用窗纱制作了一柄抄网。等这一切准备停当,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后半夜,我和我爸又出动了。这次的策略是:双网齐下,把大鱼困在两网之间,等大鱼入网以后,我们缓缓收网,把大鱼拉到浅水区,然后一人拿着抄网下水,先将鱼和渔网一起抄进抄网,另一人再继续收网,直到把鱼拉上岸,再从抄网中取出。这样一来,果然很少有鱼能逃脱了,不一会儿就捞得二三十条,水桶都装不下了,我们才满载而归。
再后来,我跟我爸就轻车熟路了,每次都是满载而归,而我也一点都不紧张了,就像在自家鱼塘里捞鱼一样。但是渐渐地我们也发现,由于草鱼在低温水域不繁殖,后塘的大鱼基本上被我和我爸捞光了,只剩些小鲤鱼和小鲫鱼。再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了,我们就再没有去捞过了。而黄老三至今还想不明白,他养在后塘里的那么多鱼,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上高中以后,回家的机会就少了。再后来学业也慢慢地重了,就很少再去钓鱼了。那时候村子里已经铺设了自来水管道,也建起了专业的养殖场,牛羊都不用出圈,每间栏舍都配有自动喂水系统,可以满足一切需求。这样一来,后塘便完全失去了它的原始作用,地位也直线下降,村干部不会再安排专人给后塘注水了,任其自生自灭。那以后,只有连日降雨农渠里的水量太大装不下时,才会泄一部分到后塘里。
再后来,我去北京上大学。那时候,正赶上新一轮的新农村建设,村干部决定把后塘边的那条路拓宽改直,于是后塘直接被砍掉了半边,还有人趁机把建筑垃圾也倒了进去。这时的后塘,已经又小又浅,且变得畸形,也不再保水,头天注水进去第二天就渗下去一大截,不等下次注水就马上要见底了。这对于我堂家大伯而言,无疑是个坏兆头。
大伯快七十岁了,膝下无子,有一养女,远嫁他乡多年,未曾回来过。大伯人比较传统,也略固执,对于新事物往往嗤之以鼻,比如几年前流行建专业养牛场的时候,大伯觉得花那么大代价没意思,就后圈里那两头牲口,怎么养都能活;后来铺设自来水管道时,大伯总说自己一个糟老头子也没几年活头了,置办那么多干嘛?大伯觉得水窖用着就挺好,况且用了十几年也多少有些感情,不忍遗弃。
冬天刚来的时候,后塘结了一层冰,而且越结越厚,很快便结到一尺来深。大伯每天拿了铁镐,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冰窟窿,然后回家拉了牲口再去后塘饮水。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冰层已经结到两尺多厚了,再加上渗漏严重,大伯发现,后塘这次真的见底了!听村里老人们说,从他们记事起,后塘的水还从来没有干过。但还好,大伯家水窖还有水,于是每天从水窖中汲水饮牛。但水窖储水量毕竟有限,很快大伯又发现,再这么下去,连洗衣做饭的水都没了。走投无路,大伯只能每天用铁镐从后塘的冰层上凿冰块下来,再用铁锨铲到架子车里,拉回家,在院子里架一口大铁锅烧化。
去年夏天我回到家,我爸告诉我,后塘里已经彻底没有鱼了,因为前一年冬天塘水整个都结了冰,所有的鱼都被冻死了。我不甘心,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后塘如果没有了鱼,那跟人没了灵魂有什么两样!我总觉得后塘应该被抢救一下。我带上刚小学毕业的表外甥乐乐,驱车来到数公里外的隔壁村子,因为乐乐告诉我那里的池塘里有鱼。那天我跟乐乐一直钓到天黑,大概钓了有小一百条,都带回来放生在后塘里,第二天又接着去钓。等我返京的时候,后塘里已经有三百多条小鱼了。我想着,只要它们健康成长,不出两三年,后塘里又会有很多的鱼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如此美好的想法还是太天真!去年冬天,后塘继续干涸,所有的鱼儿们都难逃噩运。当我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我久久不能释怀,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那些鱼儿们。
今年夏天回家的时候,我又来到了后塘边。后塘的水已经很浅了,目测还不及腰深,水域面积也萎缩到不及以往的三成。水面上覆满了绿毛,靠近塘岸的水中也长满了杂草。我走到塘口,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那绿蒙蒙的塘面。那块大石头,曾经有大半被淹没在水下,我时常坐在上面钓鱼,而现在,在离塘水很远的地方默默地坐着,失落又无奈,孤单又绝望。
关于后塘的记忆,贯穿了我整个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后塘就像一个缄默的老者,默默地见证着发生在它身边的一切,也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但终究,老者会随着时光慢慢变得更老,变得满目疮痍,变得支离破碎,最后默默消失。也许多年以后,村里的后生们会听到一些有关后塘的传说,听到他们的先辈们在后塘汲水、摸鱼、凿冰的故事,但也许,什么都听不到,就像后塘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血液里,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一样。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