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俺娘从小对我的抚养原则就两字儿:养活喽!在她意识中,孩子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莫大的幸福了,还需要“教育”?不懂。其实,吃喝拉撒睡她都不怎么管,只要掏钱买来吃穿,姥姥自然能全方位地、体贴周到地弄到我身上和嘴里。后来,姥姥生病,俺娘一心一意照顾四年。姥姥去世,俺娘才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心说:呀!我还有个闺女呢!可她连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不大清楚。
(二)我从小没受过任何启蒙教育。相比较姨妈家堆积如山的书报,我家属于赤贫。一年到头能找到有字儿的只有每个月的《大众电影》,那个时候《大众电影》很火。俺娘作为一名小鎮中的文艺女中年,每期必买。于是,当同龄人都在格林童话、匹诺曹的世界中漫游时,可怜的俺就每天捧一本《大众电影》,从封面哗啦到封底,再从封底哗啦回封面——找美人画片儿看。也许,我的审美观就是从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吧。从此爱看美人儿。
(三)后来在我强烈的、可能外加软磨硬泡的要求下,俺娘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把我领进了全县最大的书店——新华书店——让我挑。我的个头还没柜台高,两手趴在台沿上眼花缭乱不知道挑什么好。在售货员阿姨的建议下买了一套《年的故事》,一套三本。交钱时俺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给我好好看!看完了再给你买新的,看不完不给买!我点头如捣蒜。后来这套《年的故事》我不但看完了、背会了,书都翻烂了,俺娘也再没给买第二本。
于是,我失去了最初的文学启蒙的机会。
(四)八十年代全国兴起了特长班热。那个时候第一代独生子女正处在成长期,家家户户给孩子报各种各样的班。邻居家和我同龄的孩子不是学书法、绘画,就是学钢琴。俺娘一向特立独行,从不跟风。再说我乐得天天玩,也没要求“被特长“,所以有段时期,邻居家的孩子可能在弹贝多芬,我却蹲在外面抛沙包。后来有一回,俺娘实在不能视外面的大潮如无有了,跟我商量:要不…给你也买个电子琴吧?我说:行啊!然后却没了下文。过几天,又找我商量:我们公司库里有一种敲的琴,叫扬琴的,给你买一台吧?我说:行啊!然后,又没了下文。
于是,我失去了最初的艺术启蒙的机会。
(五)虽然没有任何文艺培养,但就在我们那种小地方,我也算是一文艺新星了。学校的各种集会什么的,常得去表演节目,表演的内容当然全部是自学的。那个时候刚兴起红灯牌的收录机,俺娘就整了一台,一翻鼓捣学会之后俺娘逮什么录什么,整台的春晚她都能录下来。我就从里面学了一段山东快书《卖鱼》,表演很受欢迎。班主任就趁课间休息时间把一批老师叫来,喊我表演一遍。然后,在另一批老师休息时间再被拉去表演一遍。地点在教室、办公室、走廊等各种场所不定。
(六)后来上初中后,每年的新年联欢会我还是得出节目。有一年,班主任指定我在第二天的晚会上必须出新,唱别人没唱过的。我犯了愁,俺娘说,这有什么啊?这不张嘴就来么。我教你一段,保管鎮住他们。于是,她唱一句,我学一句,一晚上学会了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京剧,更不懂得用小嗓唱。第二天表演前温习,我忘了一句词就赶忙抓住旁边的同学问:“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后面的那句词是什么?“同学被问得一脸茫然外加一点儿恐惧神色。
校长终于巡视到我们班了,班主任信心百倍地指定我起立表演,我张嘴就用唱通俗歌曲的范儿唱起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然后,我看到班主任的脸越来越黑、越拉越长……
(七)小学时我的头发长,扎好辫子还要编个麻花。俺娘从来不管,都是我自己弄。姥姥要是去北京住了,我基本就没人管了。一早起来自己梳头洗脸整理书包,再自己弄点饭。俺娘顶多,我说是顶多哈,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闭着眼睛说一句:自己泡碗方便面吧!然后钻进去接着睡。后来上初中,俺娘把我领到理发馆,勒令理发师给我剪短喽。说上中学了,学习紧了,没时间梳头了,必须剪掉!于是,我的一头长发从此落幕。
(八)中学的生活确实紧了。学校还规定每天早六点要到学校跑操,早操后是自习课,课后才准回家吃饭。有一天我睡得正香,被俺娘一阵急叫,快!快!快起!要迟到了!我一个激灵醒了,黑灯瞎火一通小跑到了学校,一看,大门还没开,暗夜中的学校黑黝黝地令人胆寒。又是深冬,还赶上那天降温,我走得急穿得少,刀割似的冷风吹得我快成僵尸了,只好找了一个背点风的犄角旮旯里蹲下来,缩成一团等天亮。好悲催啊!那个时候我从灵魂深处理解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终于挨到放了学,冻得木然地回到家——俺娘很遗憾地表示:今天我看错表了,五点看成六点了。
(九)初一时我们班开始掀起了阅读经典的高潮。我从同学处千方百计借来一本《红岩》,每天做完作业后,“啪”地一声放桌子上一拍,郑重其事地拿出来看(其实那个时候看什么不重要,开始看课外书本身很重要)。但刚拿出来俺娘就发现了。一翻书皮,俺娘惊讶加鄙视:你现在才看《红岩》啊?哎呀!我跟你讲啊,你知道江姐怎么被捕的吗?里面有个普志高特别坏,他怎么怎么……我从惊吓中迅速镇定下来,断然喝住她:行了,您别说了,您都说了我还看什么啊?俺娘悻悻地走开了。
(十)其实俺娘也不是什么都不管。有两样事情,我清楚地记得她管过我:一是不许干吃奶粉,二是不准睡懒觉。小时候干吃奶粉是我的一大兴趣,我家奶粉袋的口子常常被我添得疙里疙瘩。俺娘三令五申也没有用,偷吃不误。不许睡懒觉可没法儿偷着干。在俺娘的意识里,一个人天天睡懒觉还能有什么出息?于是,我从小到大除非过年熬夜,绝少睡过八点。过七点不起,俺娘开始摔东西表示不满。过七点半不起开始收拾床扔我的衣服。过八点不起,各种难听的骂人话就冲入耳朵了:你个不要脸的!#$%#$^%$&$%#……赶紧起吧,再被骂下去,我的品质就跌落到红灯区了。
(十一)除去这有限的两项限制,俺娘对俺基本就是“放羊”。没要求也没限制。她脸上擦珍珠霜我也可学着抹。她看电影看戏我也跟着看。她看电视到几点只要我不困,也可以看。什么《女奴》、《卞卡》、《血疑》、《阿信》迷迷糊糊地都看完了。红灯收录机里的戏曲带子,我想听就听,只要不耽误上学,随便。所以,我没有同龄人躲被子里打手电筒看书的经历,没有偷看电视的经历,也没有考得不好被训的经历。俺娘顶多,我说是顶多哈,看着成绩单说一句:这次考得不好,下次努力啊!
(十二)八十时代中期电视里开始播放《红楼梦》,每天晚饭后我先做作业。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作业特别多。不过,一到《红楼梦》开始的时间,俺娘就扯着嗓子喊:快点儿,要开了!我丢下笔就奔过去了。话说,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看红楼能看懂个屁?可俺娘就觉得这是文艺界的大事,不能错过。包括《西游记》也是这么看完的,所以,我没有错过一次我国电视艺术界的跨时代浪潮。作业嘛,可以看完再做——俺娘很通达。
(十三)到电视开始播《三国演义》时,我已经上了高中。天天晚上有晚自习。怎么办?这是个问题。俺娘就是再通达,也明白转年要高考了。于是,我只能每天追踪电视报上的剧情报道,再想辙疏通——要演《托孤白帝城》了,就和俺娘商量:今天晚上我能不能请假看这一集?俺娘罕有地思索片刻后说:可以,但下不为例。到了播《秋风五丈原》,又和她商量:今天请假再看一集?俺娘再思索片刻说:可以,但下不为例。于是,那段时间,班主任经常收到:老师,我今晚头痛,不能上晚自习——这样的请假条。
《三国演义》的片头片尾曲很好听,我也喜欢。当我又起请假看的念头时,俺娘说:你去上学吧。这有什么啊!曲调我已经会了,歌词这两天我抄下来,再教你。于是,第一天俺娘抄一三五句,第二天抄二四六句——她的聪明全用在这上面了。
(十四)后来我考大学不利,学业无成。俺娘想起来就摇头叹息,说:你知道是什么害了你吗?我问:是什么啊?俺娘痛心疾首:是电视啊!闺女,是电视把你给害了!我想想,有一定道理。小时候看电视剧,喜欢女主角心里就下决心:以后做演员去!就这么定了!看到女排勇夺五连冠,又打定主意:以后打排球去!就这么定了!看评书看得起劲,又琢磨:以后说书去!就这么定了!定来定去,至今一事无成。可不就是电视害的么。
(十五)这种“放羊”的成长经历,现在回想起来,没什么可资骄傲的。但有一点,我至今感念:就是我的童年是真正的无拘无束,感谢俺娘给了我一个自由成长的空间。虽然确实是一事无成,确实是一无所长,但我的心灵和思想没有受到一点约束。当然也有负面的影响,就是导致我一直以来的随心所欲。凡事有利有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从小失去了规矩的我,没有成长为有用的栋梁之才,但最起码心智是自由的,这就够了。
(十六)有趣的是,从小的“放羊”无意中培养了我敏锐的艺术观察力。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就被俺娘抱着去看晋剧《狸猫换太子》,我们县剧团演的。我从头看到尾,临近夜半,依然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没有半点儿困意。第二天还要上学,俺娘也不管。
去年有一天,换到戏曲频道,正好一个女的正在唱京剧,不知道何许人也,唱得既不专业也不业余,让人一时感到有些茫然。不过,我很快地判断道:这肯定是个专业演员,不过不是唱京剧的,是唱越剧的演员。俺娘不理我,等着看字幕——字幕出来果不其然是越剧演员客串的,我很得意:哈哈!我说得没错吧?看我的艺术感觉多好!俺娘白我一眼,特不屑:有什么用?能换来钱么?我顿时语塞。
她现在变得好实际。
(十七)不过,虽说从小“被放羊”,但还是很怕老娘的。因为她的脾气也十分随心所欲,动辄就是老拳相加,没有前奏,疾风暴雨式的,而且抄起什么家伙都能使。有一回,我一个不注意,刚转身,只觉得背后一阵罡风袭来,说是迟,那是快,脑子里刚反应过来,我妈的铁砂掌已经落在我瘦窄的小背上,我被揍得半天喘不上气,一掌封喉啊!俺娘年轻时绝对是个练家子。
可能那时年轻气盛,工作也累,外面不顺,回家孩子还不听话,不让你干吃奶粉偏要干吃!揍!打不死你个倒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