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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暂时“稀”又有何妨?老李头挺直腰板,右手撑着锄头,左手捶着腰眼,纵目览去,群山绵延,野木横生,山花烂漫,只对面几处山脉覆着“白癜风”样的炸山痕迹。
李义山心有戚意,但脸上依然是笑着的。他是一个退休教师,理解社会发展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历史总是在曲折中前进,在前进中丢失,在丢失中孕育。这不,自己不就响应“我的家乡我建设”的国策,作为一个退休干部回乡定居了吗?
李老头现在站立的地方,是四十多年前,自己曾和父亲哥哥一起赶着耕牛迎着朝阳,一声吆喝便得群山回应的地方。
“看,哥,狼!狼!”他忽然放下挎在臂弯里的装着化肥的篮子,兴奋又惊异地喊起来。老大守山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头“狼”正从山坳对面的山脊上,沿着蜿蜒细窄的山路一溜烟往下跑。距离太远,看不清毛色,远看像一只大白蚂蚁,罩着光影飞奔。
“估计是条大狼狗,这附近的狼基本被捉光杀尽了。”守山学着大人的语气说。
“狼和狗的主要区别在尾巴。看它的尾巴,又直又硬,还拖在地上,也可能是头狼。”爹说着,把烟袋锅朝鞋跟上敲了敲,烟灰与肥料一起混进泥土。
1
当年那头山坳间一溜烟逃跑的“狼”,听说五天后被乡亲们捉了,也听说被送进了动物园。三个月后,对面那片山脉承包给了几个年轻老板。半年后,初中毕业的李守山成为采石场里的一名工人。三年后,老二李义山考入乡初中,后又考入区师范,成为这太平乡第一位公费师范生。中师毕业后,李义山被分配到县城附近的二里坡初中,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想到这,李老头下意识捋了捋鬓角的白发,陈贵看他眼角挂泪,知他又念起陈年旧事,就没言语,只点着一根烟,递了过去。
的确,老大守山的死,一直是李义山心头的一个结,这结在缭绕的烟圈里,愈加迷乱不清。
育家湾是夹在群山旮旯里的一个小村落,只有百十口人。我站在你家房顶,你站在我家院子下面,晨雾迷蒙,午阳闪烁,夜月朦胧,我和你隔着密层层的树叶草枝,就可以开启一场聊天之旅。
山村古朴的风,从春吹到冬,从这个山坳吹到那个山坳,十几里远的村落里的后生妹子们就结了亲成了家。群山如网,七大姑八大姨就分布在不同的网眼上。
李义山上初中后,一月回一次家,公共汽车只能坐到七里坡。在七里坡下车后,他就开始踢着山路上的石头子往“育家湾”的方向走。一路上,在姑姑家吃口饭,姨姨家带个地瓜,舅舅家小玩一会,直到夜色如幕,把群山遮个严实,他就靠着天上的星星和山里人家的灯火,尤其是自己永不迷路的双脚,摸黑到家。
这一天,义山发现守山没像往常一样在大路口等他。他心里有点小慌,三步并两步就从坡上跑下来。黑色大门上挂着一个黑色小锁,他从门口石头下摸出系着红绳的钥匙,开锁进去。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父亲是小山村里唯一识字的“秀才”,上门介绍的人前脚跟踩后脚跟,但他一直未再娶,硬生生用羊奶把义山喂养得像头小公羊,“李义山”三个字,稳占校运会长跑第一名的宝座。
“爹和哥去哪里了呢?”这个念头只在义山脑袋里一闪而过,他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吃饭、睡觉。只见他先从院井里汲一桶水,再从茅房边的柴火堆上捡几根柴火,然后到窑洞口的简易炉灶上架锅烧水馏馒头。十几分钟后,就见李义山左手拿馍右手举葱,间或再吞两口开水,粗略裹腹后,就把困乏的身体扔炕上,一滚到天亮。
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只有山谷里亘古飘荡的风。第二天一早,李义山站在自家大门口,透过密层层的草木叶子,对着下面院子人家喊:“婶,我爹有事出去,给我留话了没?”
“奥,义山哪——”一个清亮又绵长的声音穿枝透叶送进义山的耳朵里,“你爹留话说,他有事出去两天,让你安心上学!”
这时候的义山正手扯着槐树叶,脚蹬着槐树皮,任这山间亘古的风在衣衫里乱窜。 这乱窜的风让人无比心安,义山便在这“心安”里,迈着小牛犊般的步子返回学校。
2
火药炸山的声音,十里八乡都能听到,能听到炸山声音的人家基本都有分红。这些人家的年轻人大半拿着分红,或到县城做点小买卖,或到县城考学远走他乡,或入赘或出嫁到离城较近的村落。义山不仅有分红的钱,还有守山的抚恤金,这让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在县城买一块地基,盖一座独院。不过,这是他带了女友回家,爹将钱都交给他之后的事情了。
师范第四年,他带着女友回家见老爹。就在女友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从羊肠山路上左一转右一弯,披星戴月,看山里人家灯火如豆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说:“这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我对你的爱就挂在那些星星上,夜夜陪你入睡。”
女友和他同是“校园诗社”的成员,也是一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理想主义者。大山养育了义山的质朴,义山的质朴又赢得了一个城里姑娘对爱情义无反顾地奔赴。
老爹见他把姑娘领进家门,就什么都明白了。为了表示诚意,老爹当着他俩的面,打开雕文缀饰的老实木柜上的长铜锁,拿出一个叠得齐整的汗手帕,一折一折揭开后,里面是一张分红合同和一个抚恤金银行卡。老爹说:“姑娘,你能跟着山儿回来,我就已经把你当家里人了,山娘去世早,这一笔钱权当给你的结婚彩礼,足够你们在县城买房住,这是老爹一片心意,姑娘收了,就算是我李家儿媳妇了!”
李义山的谜团,就是从那晚拿到哥的抚恤金开始的。村里人传言说守山是被人在拖拉机上做了手脚,意外坠落山沟。但爹给他说,哥是拖拉机手刹失灵,连人带车掉进沟里的,正因此,采石场才赔了一大笔抚恤金。可义山知道,哥开拖拉机的技术是一流的!
3
那次下山后,女友也带着义山见了丈母娘。王玉妈一听自家姑娘说要嫁到山里去,就气呼呼地骂道:“你同学都往城里嫁,你倒好,一个城边姑娘反要往山沟沟里钻,我不同意!”王玉爸没有什么明确态度,只说:“玉儿,你可要考虑好了,这关乎你一辈子的幸福呀!是沟是窝,跳进去可就没回头路了,你可得细思量呀!”
王玉是个热情又倔强的姑娘,语气坚定地说:“妈,我非他不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毕业一年后,丈母娘终于在李义山的勤快表现中,在王玉的坚定决心前做了让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找人精心掐算的天作之合的婚礼,竟成就了这山疙瘩里流播久远的一段传奇。
“老嫂子,接亲的队伍来了,但是——”家里负责婚事的大总理(当地婚礼流程的总指挥)欲言又止。
“怎么了?”王婶的心本就为姑娘嫁到山里去蹙成了一团,这下更是急成玻璃渣了。
“接亲人里没有女婿,他们说以为女婿已经到了。”大总理的话像一记闷棍,让王婶脑袋一阵眩晕——这结婚当天,女婿失踪了,女儿……
“老婶子,您先别着急,我们再细问问缘由!”大总理安慰道。
“具体怎么回事呢?”大总理问已经坐进屋子里的接亲傧相。
“我们是从家里出发的,女婿说他在城下面等着,结果来了,你们说他没在。”接亲傧相也一脸疑惑。
“难道女婿失踪了?”众人议论纷纷。王婶的心碎裂一地,两腿瘫软,泪水痛泻一袖管。
“这婚肯定不能结呀,女婿目前下落不明,我怎么也不能让姑娘往火坑里跳呀!”王叔着急地说道。
“对对对,你们这些接亲人先去找女婿,找到了再另说婚事。”王玉舅舅对接亲的人说。
此时,时间已经到上午十一点,当十点到达女方家,发现女婿没在时,接亲人中已有人返回义山家通报消息。小山村虽穷乡僻壤,但义山的姑姑姨姨舅舅都在家里照应,喜堂装扮得也算隆重。一听接亲人返回家来找女婿,李老爹顿觉天昏地暗,这结婚当天,儿子竟消失不见,生死未卜……一家人哭成一团,喜堂各种布置陆续被扯下来……
就在王叔王婶也准备收拾退婚时,穿着一身大红棉袄,头上插着缤纷花饰,眼睛已经哭肿成胡桃的王玉却斩钉截铁地说:“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出嫁,生是他李家的人,死是他李家的鬼!”
“我的女呀,你要嫁山里也就罢了,现在他人都找不见了,难道你还要守活寡吗!”王婶抹着眼泪,拉着王玉的手抽泣着说。
“就是抱着牌位,这个婚我也结,妈,您就成全我吧!”王叔王婶知道姑娘主意已定,再阻拦只怕生出更大的事来,只好放行。
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雪花,给地面铺上一层虚弱的白。一行红艳艳的吹吹打打的人群从这惨白中踩出一条道路,把王婶的心拽成一节又一节苦泪愁肠,直拽到那个三十公里外的山坳坳里的叫“育家湾”的地方。王婶没去过李义山家,她只接受女儿说他们会在城里买地基建房子的未来的家。
全世界都在找女婿,四处飘着一个声音“女婿丢了”。当王玉一脚踏进李老爹的家门时,李家的喜堂已经拆除完毕,甚至都有人准备挂白幡。新媳妇进门带进来的一团红,又惹出新一轮铺天盖地的哭声。
就在世界乱作一团的时候,李义山斜挎着绾了一朵大喜花的红绸布,手捧着一束红玫瑰,迈进家门。而此时,王玉正在红衣换白衣。
无以形容!
难以言说!
总之,王玉成为这段故事里最出彩的女主角,虽然她一辈子都在抱怨李义山欠她一个婚礼,虽然这场婚礼被两家当作一道伤疤讳莫如深。
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历经过这桩事的人还在说,李家娶了一个奇女子——那可真是个烈女。想到此,李义山心里又泛起对老婆王玉的无限愧疚,当年义无反顾入我家门,如今又义无反顾跟我返乡,我这辈子能娶这样一个女人,真没白活呀!
4
“老李,这次返乡,你有什么计划?咱总不至于每天就锄锄草种种地吧?”陈贵看他情绪平和了很多,又给他续了根烟,坐在田埂上说道。陈贵是义山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友,当年义山上师范,他去当兵,练就一身好筋骨,部队转业后进了县武装部,如今和李义山一起作为退休干部返乡搞建设。当年也是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好哥们,全怪那时候只有书信和人的脚力,能找到人已是万幸了。
原来,当时李义山托人捎信给家里说,自己在学校等着接亲队伍,但捎信人传话给家里,家里再传话给接亲的人后,就只剩下“人在下面等着”。李义山说的是下面学校,大家理解的是下面女方家。等李义山左等右等,等不来接亲队伍时,山上城下的两个亲家却是泪淹城郭,白水滔天。幸亏陈贵想到去学校找人,这才在新娘子准备和“牌位”成亲前,把“活人”送到了新娘跟前。
“我计划先种二十亩连翘,连翘是常见中药,用途极广,它的油还能用来制造肥皂和化妆品,也能制造绝缘漆和润滑油。如果大批量种植,就会吸引药商进山里收购,我觉得应该很有钱途!”李义山弹掉烟灰,下意识踢了一下脚边的土疙瘩。
“是个好主意,连翘耐阴耐寒耐干旱,不怕贫瘠就怕涝,对土壤要求也不高,确实适合在咱这山地大面积种植,再加上国家越来越重视中医药,如果连翘栽培成功,咱们还可以考虑种植别的药材。”陈贵虽然部队转业多年,但出来干活,还喜欢穿那身武警迷彩。六十多岁的人了,腰板竟还板正挺拔。
李义山对他这身材只有羡慕的份,“我想咱是不是把老冯也给忽悠回来,他儿子从医学院毕业后,就接手了他的中医门诊,现在问诊、抓药、熬药、打针输液一条龙,设备齐全,队伍齐整,他完全可以退居二线,回乡和咱一起干了!”
“好主意呀!”陈贵拍手称赞,同时提议说:“如今县里招考第一书记,要不咱也从县里申请几个名额,年轻人思想活络,说不定能给未来电商开一条路子呢!”
两人坐在地头吸几根烟的功夫,议出这么多好主意,精气神一下子提起来,扛起锄头,一口气干到日落时分。两人商议好了,明天开车下城里,各找相应的人去办事。
5
第二天,李义山找到了老冯儿子的诊所——志刚门诊。一进门,就见套间里,一大堆病人围着一个坐诊大夫。大夫四十岁左右,慈眉善目,活脱一个年轻老冯的翻版,只是皮肤白净,说一口标准普通话。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大夫听诊、观舌,很快写出一张处方。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在旁边床铺上躺着。年轻女人拿上处方刚离开板凳,一个紧等着的年轻男子就坐下来说:“冯医生,我已经等很久了!”
“嗯哪,我知道,上次抹的药效果如何?”冯医生说着弯下腰,细致查看男子挽起的裤腿。
“上次内服外抹的药用完了,大片的癣消褪了,就剩这一小块红色。”男子指着右腿前一小块皮肤说。
“嗯,确实好多了,我稍微给你调整一下药方,这次回去再用药半个月估计就痊愈啦。”就在冯大夫边说边写药方时,紧跟的一个微胖女人又坐下来。
“您稍等奥,我先给床上这位大姐看一下,她已经等很久了!”冯大夫把药方递给男子后,就起身为躺在床铺上的那位妇女诊断。
“好的好的,我知道,我等着!”微胖女人在凳子上坐下等候,身后紧跟着其他病人。
李义山往前挤了挤,心里暗想,老冯把自己的绝活已经传给儿子了。只见冯大夫在病人肚子上从左往右,边敲边问,问诊完肚子,又让屈伸左右腿,最后让病人坐起来,拨拉拨拉其手指。操作完这一系列动作,他转身坐下,在诊断书上边写边说:“胆囊炎,乳腺增生,左膝盖滑膜,应该经常失眠……”
“对、对……”床上的病人一一应答着。“冯医生真神哪,不用任何仪器,就能把病给瞧出来!”人群中有人赞叹道。
等这一波人群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冯大夫赶紧对李义山说:“义山叔,让您久等了!”
“志刚呀,你现在可是比你爸还厉害呀,中西医并用,药到病除!”
“义山叔,您过誉了,来,抽根烟。”冯大夫说着就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烟,递给李义山。
李义山礼貌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顺手夹到右耳朵上,“门诊不能抽,我一会去外面抽,你爹呢?”
“我爹接孩子去了,孩子今年中考,办了走读。叔,您再等一会,他们就快回来了。”冯志刚眼见又一堆病人排进来,赶紧给李义山解释道。
李义山看这冯医生又要忙一阵子,就到外面捡了一个橘黄色的铁凳子坐下来,一根烟还没抽完的功夫,就听到老冯的声音:“老李头,你来啦!”
李义山赶紧起身迎接还没跨进门的老冯,“孙子都长这么高了,老哥你好福气呀!”
走在前面的冯小志喊了声“爷爷好”,就跑去后院吃饭了。
李义山拉老冯坐下,聊了自己的想法,老冯说:“连翘中医药市场肯定大,我接送孙子虽没时间去山里长住,但选种和培植,都可以提供技术支持。”
李义山一拍大腿,“就等老哥这句话哩!”
“那事谈妥了,去后院和老哥一起喝两杯?”李义山听老冯这样说,也没推辞,便跟去后院,两人边吃边聊,又叙了好久。
陈贵那边都是工作时的老熟人,所谈之事又属正事要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不过,领导说“凤还巢”“第一书记”“村官”这些人才引进政策能否落到实处,还要看大学生们愿不愿意申报这个岗位,毕竟“育家湾”离县城太远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李义山和陈贵历经半世风雨,如今又是发挥余热,早把成败得失置之身外了。
6
大片荒山不缺地,不缺物,野生梨、苹果、柿子、核桃,随处可见,这大山真正缺的是人,是能对这山里野货优化改良的人,是有能力对这大山进行规划建设的人。所以,李义山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想办法找人、拉投资。只是没想到,这次登门拜访,竟意外解开了李义山埋在心头多年的谜疙瘩。
“听说当年采石场老板的儿子已经接手他爹的生意,手里有一个金属镁厂, 一个水泥厂,一个玻璃厂,最重要的,听说他对育家湾的人都很待见!”陈贵提供的这条信息太重要了。“那咱们就上门一试呗,大不了三顾茅庐,总能争取到一些投资项目吧!”李义山说道。
当他们找到袁老板家的时候,其富丽堂皇竟让李义山想到了杜牧笔下的“阿房宫”。听说袁老板在太原、西安、海南等城市都有别墅,本地这处宅子建得相对还算低调。不管怎样,万丈高楼平地起,全靠金钱砸根基。搞建设,必须找这些有商业头脑的大金主!
二代老板名叫袁飞,听说两人来自育家湾,不仅态度热情,还特邀两人共进午餐。
“咱们年龄应该差不多吧,我属猴,您二位呢?”袁飞亲热地问。
“我也属猴,老陈比我小半岁,属鸡。”李义山指着陈贵笑着说。
“那咱俩同岁呀,我当年是在城里上的初中,要是在乡里上的话,咱俩早就认识啦!”
看袁老板待客如此热情,李义山悬着的心放下半截,他和陈贵当时还怕吃闭门羹,没想到,不仅没有吃羹,还成座上宾了。
“记得上初一时,我爸去山上检查工作,把我带去玩,想让我体验一下采石工人的辛苦。对了,你们村是不是有个人叫‘李大个’?”袁飞问。
“不过,我听采石场工人那样叫,估计不是真名。”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可能是绰号,我们村姓李的人中,没叫这个名的,我哥当年也是采石场工人呢!”李义山略带感伤地说。
“是吗,你哥叫?”
“他哥叫李守山,人高马大,有一把子力气。”陈贵说道,紧接着转向李义山:“说不定,这李大个真是你哥哩!”
“当时场上停着好几辆拖拉机,只见司机把摇杆插进排气筒,猛劲旋转,嘟嘟嘟,哒哒哒,浓烟翻滚;挂挡,拉离合,加油门,拖拉机就像头牵缰的野马劲跑起来。看得我热血沸腾,便也拿了铁摇杆插进一台拖拉机玩,工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留心到我一个毛孩子。直到拖拉机跑起来,七扭八撞,才引得所有人惊慌失措,幸亏一辆装满石头的拖拉机逼过来,具体怎么逼停的,我就不清楚了,当时被吓傻了,就听到有人在喊‘袁飞!’‘李大个!’”像从久远的记忆里挖宝藏,袁飞讲得费劲又专注,有些忘我。
“那后来呢?”李义山追问急切,手不由微微颤抖。
“不知道呀,我一直想找到那个年轻人当面致谢,但我爸说,那个李大个辞职不干了。”
“我能见见您父亲吗?”李义山热切恳求道。
“可以,只是他老人家现在略有点老年痴呆,记事不多了。”
李义山和陈贵吃完饭后,在袁飞的引领下,到了第三进院子。这个院落极具田园风格,朴素大方,格局宏大,怀旧气息浓郁。他们进去时,老爷子正躺在一张靠椅上晒太阳,身下是一张狼皮靠垫,目光略显迟滞。
“爸,这两个人是育家湾的,来和您叙叙旧。”袁飞拉起老爹的手,同时示意保姆离开一会儿。
“哦——”老人应答道。袁飞发现父亲浑浊的眼神里又放出年轻时的光亮,他相信里面一定有故事。虽说采石场是父亲的发家之地,但这也不至于要他照顾每一个育家湾的人呀。而且,每当他有意谈起小时候那场意外时,老爹就把话头避开,只说:“你记住好生招待育家湾的人,就是了。”他只好终结话题。
“爸,老李说‘李大个’可能是他哥,想来问问您。”袁飞在老人耳边大声说道。
“奥,是吗?”老人的眼神更亮了,这次是恢复些神智的样子。
“来来,坐坐,终于是等到你啦,确实像,真像!”老人抬起手,给义山和陈贵示意。
“我这心里一直攒着两句话,就怕带进坟墓了。你叫李义山,那你哥是不是叫李守山呀?”
“是呀,叔,您认识我哥?”李义山尽力压住激动的心情说。
“来来,飞呀,快给恩人磕头!”老人急切示意儿子。
袁飞还没搞清楚缘由,便扑通跪下了。李义山赶紧起身拉,老人制止了他,“听我说,这是跪给你哥和育家湾的,不要拉,就让他跪一会,你们听我说。”
“飞呀,你好好跪着,跪明白了,这辈子的生意会一直好下去!”老人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望向远处。他的记忆仿佛被注入一股清泉,在今天格外清晰。
“当年的育家湾曾出现过一匹狼,我们几个喜欢打猎的年轻人听说后,就带了猎枪进山去找。虽然我们的枪法不怎么样,平时就是打个野兔猎个獾,但为乡亲灭狼的英雄梦在胸膛里跳跃。我们竟坚持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清晨,忽然觅到一阵狼嚎声,我们便循着类似婴儿哭的狼叫声,悄悄踅摸过去,隐约见到一个通体雪白的狼影子,但当我们寻到白点位置时,狼已不见了踪影。不过,我们在那里意外发现了矿石,便合计着找乡里申请承包那座山。那时候政策宽松,穷山僻壤,领导巴不得有人来开发。所以,几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便用很低的价格,承包下那座山,期限三十年。”
“那狼呢,叔?”李义山好奇地问,他想起当年在地头见到的那头狼。
“不知道呀”,老人一语带过,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世界里:“我们感觉自己的财运都是那头白狼带来的,就每人做了一个狼皮靠垫,好保佑我们开矿发大财。那个时期的经济是野蛮生长,野蛮发展,狼性十足,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捡都捡不过来,方方面面的人都能分到红利。”
“来,飞呀,你现在起来,坐我边上细细听。”老人示意儿子坐身旁椅子上。
“那时候的人是穷怕了,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太难过了。山里人娶不上媳妇,也出不了大山,唯有钱能生出别的可能,所以,所有人都一心奔着钱去!但领导反复强调一条底线:不能出安全事故!那时候民工政策不完善,经常出现工头拖欠甚至吞吃工人工资的情况,上访事件层出不穷,影响恶劣。所以,乡里县里领导反复强调安全问题。”老人抿了几口儿子递上来的茶水,继续缓缓说道:
“那天李大个开着装了石头的拖拉机撞停那辆空拖拉机时,你已经在一旁吓傻了,是大个眼见有石头从车上滚下来,直接跳下来把你扑倒,你脚腕处那道口子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大个送到医院后因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唉!”李义山听得又激动又满心疑惑:“那——?”
老人知道他困惑什么,接着说:“这事情发生在采石场,如果上报,那就属于安全事故。上上下下都怕厂子被关闭,就商量着把这事处理为司机在拉石头路上出了意外,厂里给你父亲一大笔抚恤金,这事情你父亲也知道。当时的山里人都穷怕了,所有知事的人都守口如瓶,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唉,我心里其实一直憋得慌呀!你哥守山真是个硬汉子!”老人拉住义山的手,“真没想到,当年和你爹签了保密协议,你爹竟真没有给你透漏过一句,咱这山里人呀!”
“爸,那你为什么也一直没给我说呀?”袁飞问父亲。
“你后来又办了几个厂子,政策的事情难说,一时一个样,况且也没找到恩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想着这秘密可能跟着我入土了,一切都是天意呀!”老人似乎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目光又恢复了呆滞样。
李义山听说,袁家老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直至去世。
袁飞在那天会面之后,就重新调整了企业发展思路,他知道老爹让他下跪的原因。老爹是想让他明白,应该感激那个狼性发展的时代,但同时要清楚,那个狼性发展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更要站起来,高瞻远瞩,确保企业可持续性发展!的确,在经过野蛮原始积累后,一切就应该步上良性发展轨道,正如习主席所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尾声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会面竟拉开了“育家湾”美丽山村新建设的序幕。
袁飞任董事长,李义山任农业发展部经理,陈贵任旅游部发展经理,王玉任业务洽谈部经理,新进的大学生村官侯胜任电商部经理……
听说,这支队伍还在壮大,他们的梦想是把“育家湾”建设成第二个“象牙山”。不,是独具特色的“育家湾”:和谐,持久,绿色,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