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 [endif]第十章预感
大二开学没几天,郑南便因为被人殴打致伤停课治疗了近两周。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那年,学校招收了一部分中专函授班学员。这批学员来自于社会各阶层,在当时那个知识分子尚稀缺的年代,能上这样的中专也应该是有诸多政治背景的。这一天,其中几位学员在食堂买中餐,没有排队便径自朝打饭的窗口涌来,井然有序的队伍顿时给冲得七零八落的。
郑南正好处在队伍的前哨,只差一步到香港却功亏一篑。于是好不愤懑,格外卖力地将那拔人往外推。学员中有一位据说是高干子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不由分说冲上前来就是一顿饱拳,几下子便打得郑南莺歌燕舞,星光灿烂,当即扑倒在地。他的太阳穴,人称死穴这一致命处挨了两击,都给打出了血,总算捡回来了一条命,也算是万幸。
这些外码子的张狂之举引起了极大的公愤,同学们纷纷捋袖卷衣投入到战斗中。几位女学员也乒乒乓乓轮起洋瓷碗一展英姿。当值班老师匆匆赶到时,现场已是彩旗飘飘,不可开交。
陆璐一干人等急急忙忙将郑南护送进医院,经过同校方紧急磋商,由系里先垫付了一笔抵押金。
方舟并非第一时间得知的消息,当他赶往医院时,医生告知他说郑南已转回乡下医院去了。方舟心里好生奇怪,这个郑南可真是傻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养命的儿,这是在跟谁节约呢?
几天之后,周六的午间休息时分。方舟居然接到陆璐的传召,具体原因则是因为郑南的班主任老师头一回发了“善心”要去拜会拜会远在乡下的那位病夫子。看陆璐异常着急、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仿佛班主任的亲切关怀倒铸成千古恨、万年仇怨似的。
“本来就应该去探望郑南的嘛。”方舟大为鸣不平地说道。
“哪里,他压根就没多大的病情,只是想回家托关系多开几个医药费,班主任这一去可不就露馅了。”陆璐不得不自行解密。原来班主任前往探病竟然是居心叵测,刺探军情的啊!
“殴打郑南的那个学员关系很硬,他赔偿郑南的钱最终得由我们学校垫付。所以学校肯定会让郑南早点结账了事的。”
“居然有这回事?谁告诉你的?”方舟极为惊诧,怎么会有如此咄咄怪事,外面的学员闯进学校打了人,居然由学校为其支付医疗费用,方舟怎么都感觉着学校仿佛变成了满清政府,袁大头。看来在中国只要关系铁,所谓公理便会发生扭曲、变形。不过如此内幕的消息,养在深闺之中的陆璐却是如何得知的,这小丫头还真是神了哈!
“那个学员打了人还得意洋洋地到处吹牛皮,另一些同学听到风声便转告给我。”陆璐解释说。
“那郑南在家都忙些啥?”
“还能干什么,肯定在打工呗。”
这家伙可真是算计到家了,如此卑劣行径也只有他郑南才做得出来。
“你马上回去一趟好吗,可不能让班主任赶在了前面。”陆璐央求着。
“干嘛,想让我和他同流合污呀,我才不干呢?”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每次和陆璐交谈,方舟总试图调侃她。
“我跟你说正经的。”陆璐诚恳地说道。
“你去不是更好吗?”
“我哪里能去,班主任肯定会怀疑我的。”
“那我去就不被怀疑了。”方舟觉得陆璐的逻辑简直可笑之极。女孩子家,到底是做贼心虚,不可理喻。
“你去总比我去强一些。”陆璐仍然坚持己见,将她内心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纠结、所有的负罪感一股脑全抛给了方舟,像在扔掷烫手的山芋。
“可我都不知道他家的住址呢?”方舟不无抱愧地说,想来对于家之敏感,郑南较方舟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璐于是在一张纸条上给出了两处地址。地址很详细,门牌号码都一清二楚。大约是同一主人的两处不同的住所。一处在单位上,区中心小学;一处则是家里,某个偏僻的平房。
“这位是他什么人?”方舟好奇地问。
“同学。”陆璐淡然地说道。
同学的名字很微妙,极其性别化,无疑是个女孩子:桑菁。
从区中心小学径直找到女同学的家里,果然第二处地址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这是一户典型的农舍小院。院前架着床竹帘,上面晾晒着许多书籍。正当头,阳光暖暖的照耀着。廊檐下的一张躺椅上,一位少女正侧卧着歇着晌。她的手里犹捧着本书,卷屈着搭在肩膀上。书页上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处,看得出来是部诗集。
临近的一方小书桌上有一帧方稿纸,字迹飘逸清秀,抄录着一首诗。诗很短,是断章,有改动过的痕迹:
预感
这是一颗充满预感的心灵
你在任何时候到来
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小诗使人呼吸到一种久违的清冽芬芳的气氛,仿佛不经意之间给人一种真实愉悦的意味。方舟不敢妄自揣度抒情主人公会有怎样的预感,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臆想诗人所预感的“你”指的是他自己。然而仔细想想他却觉得自己并没有任何值得人挂怀的理由。啊,能让才女如此牵肠挂肚的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方舟不无妒意地想!
少女身穿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裙裾翩翩柔软地紧贴着她的身体。她的背部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显见得她的睡眠格外的恬静。
她的嘴角浮现出些许的笑意,浅浅的、淡淡的,就像一朵绽开在绵绵瑞雪中的梅花。但却仿佛她心地的温存善良以及心智的明慧聪颖全部刻画在这张脸上,融进明媚美妙的笑靥中。有些女孩子只要见上第一眼便能感知到她纯真的心地,因为她全部的性情都会从她的脸上生动地表现出来。方舟感到他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温存而美丽的女孩。
方舟静静地呆立着,惊诧于女孩的美,心里却也有一丝不安感。蓦地,他竟至于发觉自己对于美有一种天生的惊惧与畏怯心理。这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心灵的卑微与琐屑而滋生的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而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意绪。
“请问这是桑菁家吗?”终于女孩从酣睡中醒来,方舟赶紧追问道,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不安。
“是的,请问你有何贵干?”女孩莞尔一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是郑南的同学。”方舟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哦,你找南哥呀,”桑菁亲昵地说道,热情地张罗开了。椅子、茶水、还有她的解释,“南哥不在家,得午后才会回来。”
方舟于是询问起这段时间以来郑南的“疗养”情况。
说来也是可怜,郑南这些天来四外奔走,求爹爹告奶奶,想炮制一张手续齐全合乎法定程序的医药报销单,鼻子都碰平了却毫无着落。此时的他已是山穷水尽苦无对策了。
听到女孩如此说道,方舟不由得一乐:“嗨,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分分钟就可以帮他搞定。”
“你有什么办法?”女孩急切地问道。
“区人民医院院长是我爸的同学,两人关系铁得很。”方舟直言相告。也许这层关系倒还在其次,两人的业务关系其实更为密切。
女孩一扫愁眉,那双明亮的眼睛便仿佛在方舟的脸上燃烧一般兴奋地说道:“那可太好了,如果南哥知道这消息该有多高兴啊!”
看着她激动异常的神色,方舟却在忖度,犯得着这样高兴吗,她也竟不惜蒙蔽自己的良知弄虚作假。
似乎受到方舟这层顾虑的感染,这会儿女孩的表情冷静了下来,不安地解释道:“哎,他实在是太困难了。”
方舟能理解她的无奈。仔细想想,自己不也一再因为这个人而违背自己的意愿吗!甚至往往做得比她更为过头。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女孩紧盯着方舟的眼睛问道。
方舟腼腆地一笑,却不便揭发自我,好像很忌惮别人知道自己的名讳似的。
“你一定是方舟吧。”
方舟十分奇怪,感觉着脸上仿佛被烙了块红字。
“我说的没错吧。”女孩再次询问道。
方舟付诸浅浅的一笑,算是应答。
黄昏时分,沆瀣一气的难兄难弟见过面,郑南不禁大吃一惊:“哎呀,是什么风把你老兄给吹来了。这一阵我可想死你了。”他动情地说道。这份感情倒像蛮真挚的,不容自己有丝毫怀疑,只是方舟难以想象自己有何德何能令他如此牵肠挂肚。
“还不是你们班主任的歪风,”方舟调侃他道,“她过几天可能要专程赶过来清你的铺呢?”
“妈拉个疤子!”郑南顿时条件反射地谩骂道,似乎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愤懑之情,“哎,别说了,真他妈可恨。先别管她,咱们一起来喝几盅,畅快畅快。”
“方舟说他有办法的。”见郑南如此失态,桑菁赶紧安慰道。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郑南急切地催促着,给了方舟当胸一拳。
方舟只得将自己的这层关系网撒了出去。
“哎呀老兄,你可真是及时雨,怎么不早说。”郑南竟埋怨道。方舟却想,我现在说可也不迟啊!看来郑南真是愁坏了,也高兴坏了。
“到里屋再说吧,别在外面兜风了。”桑菁赶紧将两人迎进家里。
“你说的可靠吗?”郑南仍然顾虑重重,看得出来他此番碰的钉子户可真不少。
“没问题,一锤定音。我什么时候闪过你的杆子。”
“嗨,关键时候总少不了你帮衬啊!”郑南不无感叹地说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搞定?”
“看你那猴急的样,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好我们可以赶到院长家吃顿晚餐。”方舟戏谑他道。
“那哪成!”郑南倒较真了。
“是嘛,总得吃了饭之后再张罗吧!”方舟安慰他说。
酒足饭饱之余,郑南与桑菁也跟着要去,方舟并没有推辞。打点礼品时,桑菁执意要自己付账,方舟却觉得有失分寸。最后还是郑南硬性拍板由女孩出资。不过选择什么贡品就得方舟定夺了。方舟很是随意地挑选了几件大众水果,郑南与桑菁却迟迟不肯罢休,大约是担心礼品不够郑重。
“已经超标了,放心,我自有道理!”方舟自信满满地说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别把这件事太当真。”
在院长家大门口,郑南和桑菁又打起退堂鼓。俩人这一路上都在为礼品的事忧心忡忡。方舟却径直扣响了院长家的森森大门。
见过院长叔叔,果真三言两语就谈妥了。
“你说的这件事呢,我大体上还是知道些情况的,”院长叔叔冠冕堂皇地说道,看来郑南也不是没有走过这条道,“按说这件事实在麻烦得很,我当初之所以没有同意就是因为太不合规定了。不过既然大侄子你找上门来了,就什么事都不用说了。”院长叔叔简直给足了方舟面子。
“那就这样说好了,叔叔。”方舟赶紧叔叔前叔叔后地恭维着。
“你呀,跟你老子一个样,猴精猴精的。”院长叔叔也如是评价方舟,看来拍马屁总得你呼我应方臻为至高境界,“你放心好了,我会亲自过问这件事情的,你让你这位同学明天上午来。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好不好呢?”
第二天上午,郑南顺利地换上了病号服。桑菁另外又备了些水果给值班护士及有关人等,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情的关心程度。
不出三个时辰,郑南最近一周的病历业已整理在案。轮到开药费时,方舟询问郑南意欲报价多少。郑南几经琢磨,小声嘀咕说五百。
“朋友,报得太少会露出破绽的。反正是他们悖理,等着挨刀子,狠狠地宰他个狗日的。”于是医药费被定格在九百九十九,总算没有突破千元大关。
护送着两位同谋走出病房,郑南仍然不敢面对现实。 “真像是在梦游,太谢谢老兄了。”郑南兴奋地拍打着方舟的肩膀说道。
“谢我干什么,帮你坑蒙拐骗是吧。”
“哎,不要什么事都说得那样难听好不好,总要给我留点面子吧。”
“那要怎么说,为你大唱赞歌。”
“走,咱们去喝两把靠杯酒。”郑南如是热忱相邀道,似乎他那声名狼藉的“两把靠杯酒”还没喝完、喝够。
“可别,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喝你的‘两把靠杯酒’,闹不好又是‘搭配不当’让我下不来台。”方舟不惜翻着郑南的旧帐。
“老兄,你就别埋汰人了,行不。”郑南急忙掩饰了过去。
“酒是非喝不可的。”女孩也极力劝说道。方舟不便扫女孩的兴,这才打消了念头。
“前面有家酒楼挺不错的。”女孩急忙引荐。
店内果然清雅之至,女孩亲自打点着菜谱,陪着两人打着扑克,极尽地主之宜。
觥筹交错,喝了将近一个钟头,方舟感觉着从未有过的尽兴。女孩虽滴酒不沾,但很会劝酒,她的惓惓热忱给方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像。郑南也因为有这样的知己而得意,瞅了个空当暗自向方舟炫耀道:“怎么样朋友,都瞧见了吧。”
“佩服,佩服,”方舟由衷地感叹道,郑南还是蛮有福气的,无论到哪里都有替他掏心掏肺的女孩子。
这一次的“两把靠杯酒”终于平安无事地喝毕,郑南和桑菁一同簇拥着方舟走进车站。
班车开了有很远,方舟仍能看见他们俩在向自己频频挥手。两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融合成一个点。方舟就想,两人的交情肯定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