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老太太的去世

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鲁迅

(一)

凛冽的冬日,有一天反常地刮起了和煦的东南风,鹅黄色的腊梅一夜之间开在了枝头,花朵饱满莹润,像一颗颗金色的小太阳。

我在和暖的阳光和微风里向我的住处——一间临时租住的小屋走去。当我拐进小巷,路过邻居院墙拐角那株老桂树下,门口田间锄地的大叔叫住了我:

“老太没啦——”

“啊?”我的反应习惯性地慢着半拍。

“痴呆了多少年了,死了也定神啊。隔着院墙都不能开窗户,一开窗就那个味道……”大叔撑着手中的锄头,继续地絮叨着。

我明白他说的是我的房东的妈妈,一个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老太太轮流由儿女照看,隔段时间会住到房东家里来。这几日我才想着,老太太大概又要住过来了。

“几时没的?”

“说是夜里啊!”

“哦。”我应一声,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所幸又有两个晒太阳的邻居走来搭上话,我打了声招呼,回到了我的住处。

(二)

十一年前,我在这里上高中时,租住的也是现在房东家的屋子。只是高中早出晚归,几乎从不与这个老太太打照面。妈妈只和我说老太太痴呆,其他也不和我多说什么。

真正对老太太的真实状态了解一二,也是到了如今再次租住这家的房子才开始。

在我租住楼下耳房之前,这间房是老太太的卧室。我住进来之后,老太太搬进了院里另盖的一间小屋。因此住进来以后,不记得是哪一个晚上,我受到了老太太的热烈的“扭门式”欢迎仪式。这个身体干瘦的老人家,一边大声喊着“让我进去睡觉啊!”一边愤怒地扭着门栓、把门推拉地哐哐直响。彼时的我,听见门口的异动时就已经睡意全无,知道是她之后开了门大声质问她干嘛。她已经全然没了怒意,又变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我要进去睡觉。”我就和她说你不在这里睡,你应该在那里睡。

房东夫妻俩早出晚归,上班下班,照料她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却实在无法填补她其他时间的空白。她身子骨还很好,还能打得起满满一桶井水,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在院里扫地。犯糊涂时会给租客晒在外面的衣服挪地方,去门口邻家的菜地里拔甘蔗,凌晨三四点偶尔再来拧我的房门,有时候走到大马路上老远,然后被人送到派出所,派出所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房东把她领回去。

最开始来的时候,她的头脑还算清楚。有邻居来串门,问她:“吃饭了没?”她就回答说吃了或没吃。有时问她:“你家龙儿(房东小名)呢?”她就回答在家或不在。

但也许就是这一年,她的痴呆的程度似乎渐渐加重。

邻居来串门时问她:“你家金龙呢?”她回答:“我家没有金龙。”于是邻居复又强调一遍:“你儿子啊!黄金龙!”她仍然用同样的语调回答:“我家没有金龙。我儿子叫黄金龙。”(名字为假名)

有时候,邻居又来问她:“你家黄金龙呢?”她又答:“什么黄金龙阿?”邻居:“你儿子啊!龙儿阿!黄金龙!”她又糊涂了:“我儿子啊……是黄金龙还是王金龙啊?”

她无数次在我进院子的时候,用她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问我:“这姑娘是哪个啊?”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打水洗衣服晒衣服,来回走动地比较多。那个中午,她问了我四次“你冷不冷啊?”

往往我是不和她讲话的。她几乎整天在自语。有时候她在和你讲话,更多的时候她在自说自话。我分不清她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糊涂,因为她说话永远都是那个声调和那个音量,岁月已经把她声音中清脆的有质感的部分全部抽走了,只剩苍老和颓然。她几乎是一棵空心枯木的样子,没了桃红柳绿,也没了稳稳的根基。

有几次她很明确地在和我讲话了,然而我不理她。老太太怒了:“你这个人,不说话。你好毒阿,好毒啊……”

她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里对着玻璃大门里映出的自己对话,有一天我注意到了她的满头白发,像田野上的一层厚厚的霜,倔强地在太阳下凝固着;又像是田边无人打理的一蓬野草,再也冒不出一丝热气。

她的糊涂一日重似一日了。渐渐的,来和她闲扯两句的人好像也少了。大约是由于只要她在院子里就消散不掉的尿骚味。而我只要在她来的日子,就早出晚归。因为一连几次见她在院里随地小便,索性不见便罢,只在晚上回去后在门口泼上盆水换得一点心理安慰。

房东早晚给她换洗衣服,洗澡的时候的斥责一日紧似一日,像极了辅导小孩做作业时抓狂生气的家长:“把衣服脱掉!”“脱衣服你不会啊!你不脱我怎么洗啊!”早上叫醒我的常常不是梦想,是房东对老太太的斥责。我的起床气在这一声声斥责里腾得翻涌起来,又噗得偃旗息鼓,只剩下无可奈何。

有一天,她终于对我晒在屋檐下本来吊的高高的衣服也下手了。她直接把我的裤子从晾衣架上扯下来,拿过去捆缚她的棉被,好像要收拾包裹准备离开的样子。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只看到我的两个晾衣架躺在地上。然后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给裤子打的死结解开,一边解一边腹诽这老太力气真是该死的大。

和老太太的最后几次对话还是很清晰的在脑子里。大约实在是画风清奇,让人啼笑皆非。

有一次半夜十二点,老太太大约是睡醒了,又到院子里来,一番疯狂自言自语之后,哗啦一下子推倒了两辆电瓶车。

我一时又没忍得住,怒从心上起,从来没有如此果断地掀开自己的被子,跑过去把门打开,质问她:“你怎么不睡觉啊?”

老太太的回答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羊子没了,我要找羊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接:“你大晚上到哪找啊?”

结果老太太的下一句更让我扶额: “狗子没来。”

我:“哪来的狗子啊?”

她:“我要回家。”

我:“这么晚你怎么回家?”

她:“嗐,这不是狗子没来嘛。”

我:“狗子没来那你先睡阿。”

她:“我要找羊。”

我:“羊明天自己会回来的。你先睡阿。”

她:“啊?羊回来了?哪儿啊?”

我:“你睡一觉羊就回来了。”

她:“哦哟你这个人怎么净弄刮刀儿(净开玩笑)?”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当机:这个台词让我怎么接?无奈下只好接着说:“你先睡阿。明天再找阿。今天找不到了啊。”

她终于倔强地转过身去,不理我了。虽然大半夜并不能看见她的表情,但是毫无疑问,我被一个痴呆的老太太嫌弃和鄙视了。然后我就带着一点凌乱和无奈,又上床睡觉了。

还有一次,回到住处后,发现老太太的痰盂摆在我房门口。通体大红色的痰盂看得直叫人毛发倒竖。我忍着浑身的不自在,只能又和一边正在椅子上晒太阳老太太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交涉。

我也不多废话,直入主题:“你把你的马儿(痰盂的如东方言)放我门口了,你来拿走阿。”

她眯着她浑浊的眼睛,侧着耳朵,伸着脖子回答我:“什么啊?”

我已经忍不住浑身的不自在了,拖长了话音:“你的马儿啊——在我门口啊——你来拿走啊——”

她一脸茫然:“刚刚还在那儿的啊……”

我:“那怎么跑这儿来了?那你拿了还放那边去……”

她道:“我来了。”

我接:“你来。”

她又道:“我来了。我还没站起来嘞。”她慢悠悠地用右脚找到她的鞋子,踢踏两下,把前脚掌完全塞进鞋子,然后俯下身去,把鞋跟拉上。然后直起身子,再用左脚找到她的鞋子,踢踏两下,把前脚掌完全塞进鞋子,再俯下身子,把鞋跟拉上。再慢悠悠地问我:“哪儿啊?”

我盯着她三分之一倍速的慢动作,然后回答她:“在这。”

她又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扶着墙走到我门口来。这扶墙的样子有一瞬间让我想起了我过世的外婆,只不过外婆的腰比她佝偻的厉害的多罢了。

然而她的记忆在这不紧不慢的短短几步中像鱼一样消失了:“什么在这啊?”

我:“你的马儿啊。”

她认真地盯着着大红色的痰盂,问我:“这是我的吗?”我说是啊。

她继续盯着痰盂:“我有两个。还有一个呢?”

我一下又给她的回答打了个措手不及:“你哪有两个阿?就一个。”

老太太仍然认真地盯着痰盂:“两个。”

我只好说:“你把这个拿走。还有一个不在我这。”

“那还有一个呢?”她刨根问底。

我的脑子再一次当机:“我不知道阿。你把这个先拿走。”

她终于在我词穷的最后一刻拿走了她的痰盂。我这才打开了我的房门。

(三)

外面邻人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飘进耳朵来。

“哪有好的吃……”

“在这还住的舒服些,在那……”

“夜里的事,谁知道呢。”

“没什么交情,去什么去?”

“我看你也痴呆了,我是要去的。”

有一瞬间,我想起鲁迅那句话:“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在现在这样的人世间,无所依靠而活不下去的人,不如干脆死去,使讨厌见他的人不再见到他,这对别人或对他自己,也都还不错。鲁迅或可呐喊,而我仍在彷徨。

这个让人无奈和困扰的老太太,终于过世了。这个身体并没有什么毛病的老太太,竟然过世了。她糊里糊涂地过完最后十几年,十几年的荒芜和冷落,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多么漫长难挨。对她来讲,竟然或可算得上一种保护。

我感受得到所有她身边清醒着的人的无可奈何和啼笑皆非,独独她在气味难闻的院落里安然自若。但她又并不是全然头脑不通,她那些没完没了的自语,偶尔能分出是她在和某个她生活的另一时刻的角色隔空对话,旧日的记忆在她的头脑里仍然还在,只是已经无序杂乱,颠颠倒倒。她的某些突然的愤怒和不甘,会兀的冒出头来,打进空气里,没有任何声响地消失。

我又关了房门,走上大街来。外面阳光依旧,大街上散落着些清洁工还未来得及打扫的银杏叶子。

我的脑子里,突然又装进了一件关于死亡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一个痴呆的老太太的生和死,于我有何意义。就像这满地的叶子,它青翠时也微不足道,它凋零时也无人知道。从大地出生,又回归大地,生生世世这般轮回,只换来古木年轮上那一圈圈年轮。谁还会记得某一片叶的萌芽,灿烂,枯萎和飘落?谁还会记得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太太独自颓然的那个院落?

但我还是愿意把有限的记忆交付给这无限的文字,把毫无意义的生命交付给匆匆流年。也许有人该写一本书,内容大约就是关于这些无意义的人和生活,向他她它的存在给予凝眸和思量,我相信黑格尔的那句存在即合理。也许有人已经写了,我希望我也有这种能力,去写一种意义,叫做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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