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时的镰刀瘦了,和冬日慵懒的阳光一起被挂在古朴的窗棂上、在锈迹斑驳的刀锋上,映照出村庄粮仓高高低低影子。
麦场四周的麦秸垛高大挺拔起来,在凄绝哀怨的唢呐声中,有关村庄的往事便在日光流年中拖延弓杯蛇影。
唢呐:俗称“喇叭”。由系着迎风舞蹈的大红绸儿,红艳艳的唢呐木杆,灿黄灿黄的铜碗儿组成。
村庄的唢呐在黄河两岸的黄土地上耀眼眼的灿烂烂的泛出了一丝丝鲜活的记忆。
它吹奏起来发音高亢、嘹亮,吹歌会、秧歌会、鼓乐班和地方曲艺、戏曲伴奏,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之中,都可以常常领略它那独特的魅力。
一般意义上的唢呐无论白事红事都可演奏,但与之不同的是我们村庄里的唢呐,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它似乎专为丧事演奏。
村庄里被岁月茬茬收割的逝者在呜咽的唢呐声中乘鹤西去。
对我濒临黄河岸畔的村庄来说,若非逢年过节唱大戏,舞狮,在落寞的村庄里的一声唢呐就必定传递着一个卜告——
又一个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村庄!
村庄是一个40年代迁徙过来的小村落,有300多人,1百多户。
一个人死了,煞白煞白的幡纸不可能挂在各家各户的门前,高高矗立的五颜六色的纸楼也绝非人人可以看到,但唢呐手吹奏的唢呐却能穿墙越院,声震田野,响遏行云。
与此同时,女人们向灶间塞一把柴禾把围裙扎在腰间便走出大门向左邻右舍打听谁家老人老了。
男人们从田埂里直立起忙于锄地的腰身侧耳分辨着唢呐声传来的大致方位,猜测着谁家的老人下世了,于是便又在感叹着生命短促、世事无常!
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对于一个在村庄的黄土地上滚打一生,最后回归黄土的黄河人来说,这兴许是一生中最辉煌的释放。
在逝者踏入天国之前,用唢呐声把四邻八乡的人召集在跟前。
似乎向大家表面自己曾在世上走过,现在走累了,与孝子贤孙和亲戚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等逝者老了的第二天,唢呐一响,孝男孝女一身缟素,手执粉莲纸缠绕成麻花状的哭丧棒,按辈分长幼排成两行,来到挺拔的纸楼下,跪奠逝者。
奠祭无非是普通果蔬菜酒饭鸡鸭鱼鹅之类吃食。奠祭之后,便是大总理为逝者读祭文。
大总理的祭文大都是四六韵文,读来琅琅上口而又晓畅明白,用浓缩的文字来高度概括逝者的一生。
尤其是祭文中所述逝者一生的艰难创家立业之事,最为动人,已引动得孝男孝女泪涕满面,乡亲们鼻酸喉噎。
这也是为逝者在开追悼会。读罢祭文,大总理扯开嗓子高大喊一声“哭——”,于是,由大小唢呐、大小锣鼓、笙梆铙钹组成的两班吹鼓手,浩浩荡荡携起一片滚涌如潮般的大悲大恸,经由天地漫过人心。
此时那鼓圆了腮帮子,眯细了泪眼的吹鼓手们,面对纷纷扬扬的纸钱,使劲地吹,拼命地吹,直吹得流出了鼻涕,淌出了眼泪,吹得暴涨的血管流淌股股殷红的血液。
唢呐里有泣声,有颤声,有哀声,有叹声,锣鼓中有重击,有轻击,有揣打,有打边;鼓点在唢呐声里跳跃,唢呐声在鼓点中交织,汇成一曲满天满地的悲壮,撕肝裂肺的恸哭。
情到此处,青山肃穆,日月动容。
唢呐,伴随着黄河人生生死死的村庄的唢呐,每一次空悬于头顶的那尖利似鹰的声音里总蕴含着一次大悲,一次生者与逝者阴阳相隔的嚎啕。
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一辈子也离不开唢呐的,就象离不开土地一样。
在村庄唢呐嘹亮的每一个音符中都折射出黄河汉子的胸怀坦荡、大度无私的性格。
村庄的唢呐是属于雄性的,它那尖锐的、婉转悠扬的乐音是雄性的,如黄河纤夫紫铜的脊梁扛起的黄河上点点帆影,永远都象一穗红红的荞麦在这块广淼而炽热的土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