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家有个西洋乐器,他把那东西看成了宝贝,谁都不准碰,但也没见他拉起过,就一直挂在黝黑的木梁上。
有时,祖父会仰头盯着乐器看,若是看到上面有丁点浮灰,他会将乐器取下来,擦拭它就像是擦在婴儿娇嫩的肌肤上。这时他总要喃一句:“可不能蒙尘了…”
我当时还小,对这个举村只有一件的稀罕物颇感好奇。我知道,明着向他要,想都别想祖父肯定不给。我曾在祖父外出的时候,架起梯子想去触碰祖父的禁忌有何神奇。
眼看就要够着时,门首出现祖父阒黑的脸和冒火的眼睛,我一哆嗦就那样从梯子上摔下来——当时的祖父就像个陌生人。
在我躺床的期间里,他跟我说起来关于乐器的往事,我猜想肯定是他觉得愧欠,所以用我一直很想知道的故事来补救。他说他当时也还小,还不知道有没有我这般大。
我们村是绕水村,村前有条河经过,不过大家都不知其源头在哪。有几个天生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凑到一块去找河的源头,可怜,至今也没回来。于是,大家心底都认定这河会吃人。村里人再也没生“河的上面会是什么”的心思。
是怪事儿,就熄不了火,不去找,拿来当饭后谈资也是可以的。有几个闲来无事又喜欢说事儿的大老爷们围在一块谈论那件神秘悬在村人心头多年的怪事。
“喂,那些个怎么没见个回来的。”
“哼,他们要是回来,你还能坐在这闲嗑?”
“我倒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昨儿个,他们托梦给我……”
“哪儿?有屁快放,别在那吊大伙胃口!”
“龙王爷那儿,给他做女婿去了!”
“啊······哈哈哈,这也说不准啊,老刘,你也算上一个。龙王女儿多,海里的珠宝啊,几辈子都用不完呐!”
“别,没那福,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
这样的谈话直到有天早上朝先生来后就变得无趣。人们渐渐忘了这茬子事儿,改谈朝先生,这男女啊都好这口。
朝先生来时,村鸡还在打鸣,清晨的太阳像蛋清里的蛋黄,红润润,圆滚滚——预示这将会是个美好的一天。
村路口的二牛家起的最早,也是最先看见一人一马一车驶进这村。新鲜事儿大家都爱瞧上几眼,二牛不知那车拉的物件,用大柜子装着,有一个人那么长。二牛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棺材,又觉得他妈的晦气。
淘好米,放出鸡,返回房里跟媳妇说了这事儿。二牛媳妇嫁来二十多年,生了几个娃,还从未见过这等事。草草穿上衣服跑出去看,人未见到,倒是听见了马蹄踩在青石路上的“嘚嘚”响声,忍不住得失望。
妇女们围在一起就会有聊不完的家外贴心话。绕水村妇人一打理完自家的琐事,就围成一团。二牛媳妇亦是藏不住事的主,把今早所看描地绘声绘色说:“那人带了一车的家具,人长得是一表人才,衣着打扮和样子都不凡哩!”二牛媳妇说的跟亲眼见过般。
大家都是一个村里人。常年相处,今天东家鸡被偷,明儿西家瓜被摘,哪家女人有隐疾,大伙心里都有“记事本”。二牛媳妇有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嘴上功夫,大家都自觉地当笑话听着。
二牛媳妇好强不愿拂了面子,加把火道:“那人还向我讨了碗水喝,和我家二牛说了几句话呢。二牛说他是个有货的主。”说完还跺了把脚,似乎这样一做就可以增强真实性。
村长吃完早饭准备下田,听到自家女人唠叨这事也没在意:“不就是来了个外人嘛!”
到了晚上,村长坐在门廊上吸旱烟招呼自家翠儿上门打个招呼就当完事,省得女儿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整天捧着些破不知干些啥。
各家各户都亮上了灯,翠儿还没回来。村长打着手电筒走到半路上才发觉自己不知道那什么朝先生在哪落脚。好在村子不大就那几家几户,找起来方便,不多时就看见自家女儿旁边好像还有个人。
村长狐疑上前叫了声“翠儿”翠儿应了句,低声对旁边人说:“你回去吧,别送了。这村子我熟得很,摸瞎也能回去。”
村长跑过来看见那竟是个男的,眉头拧成一团:“快跟我回去!”翠儿甩开父亲的手,朝那人看了会,自己走回家去。
日子就如每家每户春联上写的那样“风调雨顺”,“四季平安”的过去。村前的河里早有妇人蹲在那洗衣服,几家人指完婆婆的短又暗自比了下自家儿女。每天都是些老话就有些女人叫铁头媳妇说说新鲜事儿。
谁不知道铁头家的邻居是朝先生。铁头媳妇挨不住众女人连起哄,鬼鬼祟祟地向四处扫了一下发现没别人才开始说:“这事啊,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信······”她顿一顿卖足了关子,见女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巴巴地听她讲心里头乐开了花,无比受用。
“我看见翠翠有好几次去找朝先生呢,他们俩在屋里一坐就一下午,不知道干些什么······”
有女的不耐打断:“别说鬼话,耳朵贼得很,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你呀!”
“嘿嘿,我真没听见什么声音,就听到‘呀呀’的声音。”铁头媳妇确实不知道,讲完时她还在想,没注意别人的玩笑。
众女人神情模糊,眼里暧昧。有个好事的就忍不住说道:“你会不知道?都成铁头媳妇了,还不知道!”粗犷的笑声盖过了哗哗的流水声。
“哪家翠翠?”有人问
“还有哪家,当然是喝了几年墨水的那家。”众人一听,心里皆有数。
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村长老婆知道了。当场就和那帮整天围在一伙打屁的女人吵了起来,整个人气的浑身发抖,口不能言,抡起铁锹砸过去,那女人一把跳开,没中。
村长老婆指着人家鼻子骂:“嚼舌根,没好下场!下次再敢疯言疯语,你家的墙都要倒,锅都要破,我今儿就把话撂这儿!”
那女的也不是个软柿子跳起来还嘴:“哼,做了还怕人家说,自己家女儿跟人家亲嘴,滚床单,没教好,倒赖我头上来了啊,俺可没做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混账事!”
赶来救架的人见两当事人走了,都散了开来,该干嘛干嘛去。肚里还回味着刚才的热闹。
二牛媳妇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拍拍身上的烟尘。二牛酒酣饭饱后在那剔牙,两小眼睛微醺,嘴里哼着曲儿。二牛媳妇见自家男人兴质不错,凑过来推他一把。二牛不耐地睁眼:“干啥!”
“当家的,你说那朝先生是个什么来头啊?都没见他出来过一下。”
“管他什么来头,反正不是好来头。”
“听说啊他长得俊,可有这回事?”
“把村里的春生给比下去了。”
“呦呵,难怪翠翠整天缠着人家。”
二牛脸顿时拉下,阴暗严肃的很下的媳妇不敢吱声。
“当真有这事?”
“哄你不成!村里人都知道。今儿个,村长老婆跟人打一架,还差点砸死人呢,为这事。”
“媳妇,你可记得前些年,有个算命先生来咋们家讨碗水喝?”
二牛媳妇眼睛骨碌一转,脑袋一拍,全想起来了。
二牛又接着说:“当时他说咱们村有凶气,我还不信呢,后来不是有人划船栽河里没出来嘛——当时也没记心上。这下他娘的,那老头神了!说咱村会有个外人来,到时会有祸害!”
二牛媳妇虽生的粗,可毕竟大字不识一个,家里供着各路神仙,信呢!被自家男人这么一说整个心像是悬在崖边上一荡一荡的。
“确实有这事——哎,别讲了。把门关上睡吧,记得拴上。”又叮嘱一遍“别忘了!”
夜里,铁头媳妇赶鸡进笼发现少了一只,出来寻,发现不远处有两黑影——稍大点的生拉硬拽小点的,小点的一路上踉踉跄跄。没一会儿进了巷子,看不见人影。
正待回家时,隔壁响起调子,跟雾落在身上一样,凉幽幽的,心里头堵得慌。鸡没寻到,倒听到这鬼东西,铁头媳妇这心里头拧巴巴得难受。
村里头女人有这么个共识——自从朝先生来后,这村子里整天都热闹的。如果说要比翠翠跟朝先生不明不白还热闹的事,那就是一天夜里村长家的骂骂咧咧和嘤嘤哭声,直到好晚才停歇。
第二天,隔壁王家村的媒婆——沈大娘,穿着红衣,戴着红花,大清早的往村长家里赶。翠翠几天没出门,蓬头垢面,光着脚,从家里逃出来,嘴里凄厉地喊道:“死也不嫁那混账东西······我就这么给爷娘丢脸吗?除了他,我谁也看不上······我就喜欢他,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懂啥·······你们再逼我,我做姑子去!
村长一贯好颜面,哪里丢过这样的人。抓住女儿,往家里拖,踹上门关的死紧。围观的人只听到村长老婆的哀嚎:“如何是好哦,几辈子作了孽啊!”
沈大娘人老,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抓住旁人胳膊:“这是咋回事啊,那家女孩莫不是疯了,难道我说的那家男的就不是人!”
旁边的妞妞嘴快:“翠翠姐有相好的,那朝先生长得跟天上的云似的,懂得又多。”妞妞娘抓住机会现事教育孩子:“你可别学她,读了几个书,识得几个字,人都疯魔得不轻!”
左边的人听到亦有感触:“是啊,是啊,喝过墨水的都是些坐不住身子,耐不住性子的轻浮!那些个没回来的后生,不就是个例子嘛,还是本本分分的好啊!”
妞妞快速的瞥了那些老得闲出纹的乡里人,瘪瘪嘴,心里念着朝先生家里的糖和翠翠姐喜欢架在肩上拨弄的木盒子。
村长老婆关上门出来,眼睛通红,狠狠地朝那群看热闹的人瞪过去,瞧热闹的人被她一瞪瘆得慌,推了一把沈大娘。
村长老婆招呼沈大娘过去,嘱托她物色一下隔壁村子里的年轻后生,事情办成后,老规矩上再加两套。沈大娘开始接到差事还纳闷,这自己村里不乏小子,偏舍近求远······刚才那一下子,全明白了。一听到村长老婆难得的出手大方,乐呵地两眼眯成缝,看不见眼珠,又再三担保定帮闺女找户好人家。
村里现在就跟发过一次洪水一样:涝后必旱。现在变得十分安静,早上公鸡打鸣,中午各家屋顶炊烟升起,晚上狗吠重叠。
二牛媳妇像往常一样泼掉洗脚水,拉上帘子准备睡觉,看见桥头上似乎有个人,黑漆漆的又没月亮,也看不太清楚,揉了几下眼,还是不清不楚,不敢确定,招呼自己男人过来帮忙。
二牛正脱裤子准备上炕,看自己媳妇站在窗边好一会儿,喊自己过去,问他桥头上是不是有个人。
二牛今晚兴致高,又烧了几个好菜,喝得有点高。顺着媳妇指的方向看去,没看见个啥,倒是有树被风刮得左摇右摆。
冷风灌进,直叫他打了个哆嗦,一把打掉媳妇的手,放好帘子,打着哈欠,上炕睡觉,边含糊不清地说:“一妇人就喜欢疑神疑鬼,这时哪有什么人,都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
二牛媳妇见自家男人都这么说了,也就不疑有他。走到床前见儿子踢开被子,嘴里念念叨叨,打了一下那双不安分的脚。想是被娘的粗手没轻没重打了一下,儿子来气,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板,“咚”的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的响亮。
第二天一大早,二牛媳妇被外面乱糟糟的响声给吵醒了,二人草草套了件外套。二牛媳妇一把抓住飞奔的妞妞:“妞妞,告诉婶婶出啥事了?”
妞妞像是哭过声音沙哑:“翠翠姐……叫水给带走了。”说到伤心处又是一阵咧嘴大哭。
二牛媳妇心里“咯噔”一下,放开妞妞,跑进屋里告诉二牛。二牛正洗脸听到媳妇的话毛巾“啪”的一声掉进瓷盆中,愣了那么几秒,也不顾脸只了一半,撒腿往外跑。二牛媳妇
也跟着冲了出去,跑在男人后面,喊了几声“去哪”前面人都没回应。
铁头媳妇的弟妹要生,缺少人手照顾坐月子的事。前几天母亲捎话来,当即打了包袱把男人和孩子一起带去了,省得没人做饭吃。所以这一廊檐格外的清静,不似前面闹哄哄的。
二牛跑到朝先生家前,见二叔的孩子坐在那抱着一把木头,见门落了锁就问二叔家的三娃:“见没见朝先生?”
三娃抚摸把木头,点点头说:“先生走了,带着他的马,一车子书两天前走了,不会回来了。”
二牛无果而返,心里头乱哄哄的忽然听见“呀呀”声音,转头返回去,见声音是从那把破木头发出来的,觉得邪乎的很,想抢过来砸了。三娃机灵鬼一个,他一个滚地翻出二牛手掌心气急说道:“这是先生送我的,你别想占着。”
二牛见孩子倔,把那木头当个宝,心里想着:生不了火的废材,烧个火都嫌没料。怒道:“那烂木头有什么好的,大伯家多的是木头!”
二牛媳妇站在一旁觉得,那声音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
三娃护着木头:“你们这帮恶人俗棍,知道这是什么?木头?你们才是破烂发霉发臭的烂木头呢······这是‘梵婀玲’先生走时送给我的!”随即又想到先生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又伤心地哭出眼泪, “ 你们这帮恶人,坏人,逼走了先生……恶人,坏人!”
二牛媳妇一听不高兴上前去,“怎么说话来着,没大没小,就那破东西,稀罕!”
朝先生走的那天太阳红润润,圆滚滚的,像极了三娃那张被冷风吹红的小脸蛋。朝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加上那车书箱的影子还是够不着站在村口的三娃。
那孩子见朝先生渐行渐远,心里一慌,哇哇大哭,委屈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掏空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先生送的“梵婀玲”冲着看不见的人影大声空喊:“任谁来了也不给,天王老子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