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李碧华的冷,是一种清冷,像初秋时节,穿件单薄的衣裳,在四围的寒气中,略略丧失些体温,说到底,还是有种柔和的温度的。而张爱玲,那是千年寒冰洞穴,一进入,就被冻地毫无知觉,连冷,都感觉不到了,她的冷,不是浮华,不是轻盈,倒是华丽地太沉重,积淀地太厚实,字里行间,满是隐忍的血泪、藏匿的悲伤。
因为绝望,所以庸俗。
白流苏是在妹妹的相亲宴上认识范柳原的,传统大户人家的白家,女人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不会交谊舞这种西洋玩意,只有离了婚的白流苏,曾与丈夫学习过跳舞,就跟范柳原舞了几曲。于是,情愫暗生。后来,范柳原托人将白流苏带到了香港,他是喜欢白流苏的,然而只想来段露水情缘,无关责任,而白流苏,是非结婚不可的,为了结婚,宁可不要爱情。所以,她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招架不住那甜言蜜语、糖衣炮弹,再加上冷漠自私的白家,实在令人呆不下去,于是她终于准备接受仅仅当个情人的现实。然而,正当范柳原准备离开时,香港受到进攻,沦陷了,战争中的相依相偎,机缘巧合地使他们修成了正果,只是“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二
一直觉得,张爱玲写的不是爱情,而是人性。白流苏与范柳原,在爱情面前,都是畏缩的。
范柳原不敢恋爱,不敢把整颗心交出去,陶醉于蜻蜓点水般的喜欢与占有,这是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害怕梦境破碎,就不让自己陷入梦境,只做个观看戏剧般的旁观者,虽说还是能够得到些许感动,终究比之全情投入的演员,差了不是一个档次。
很多人都有这可悲的自保情绪,有时候,某个人的出现,会自然而然地打破这壁垒,令他们想要不顾一切,把所有好的,都奉献给那个人,甚至不求回报;有时候,那个人出现的太晚了,寒冰太深厚,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够解冻。这就是可悲生命的成因,因为不曾经历过,到死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可悲,反而为了航行的平安自夸不已,更更可悲。
他们,还喜欢强调江湖中的“身不由己”,“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象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因为害怕现实的失望,就把强烈的希望压下去,压下去,好像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渴望,理智强了很多,感情淡了很多,日子久了,就真的没有那么渴望了,什么都见了,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其实,所谓的无可奈何,不过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追逐、守候,要得到某样东西,往往必须舍弃其他,因为不敢丢失,就归根于所谓的世事难料,这不是虚伪,这是懦弱。
世事真的难料,恰在这个节骨眼上,香港沦陷了。他们不再是饱暖思淫欲的恋爱,而是患难与共的相守了,白流苏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那“范太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白流苏也软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见过的契约,远多于爱情。在那个时代,女人就是要结婚的,结了婚,也无关爱情,她要当个管家婆,负责把家里其他女人嫁出去,婚姻,仿若长期卖淫。就连现实榨不去的那点激情,也尽是虚荣。“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一点贱”。她与范柳原相处的过程中,也满是对自己的盘算,
“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
盘算来盘算去,要么是对现实的痛恨,要么是对男人的指责。说到底,绝望而已,因为看尽了人心深处的龌龊心思,不敢天真,不敢希望,就只剩下指责了。试图通过指责,发泄失望,发泄不满,还是可笑,还是可悲。
三
因为绝望,所以庸俗。还有那天性的自私,把能抓的牢牢握在手,不能抓的,不管多么美好,不期望,不瞻仰,反而甩于身后,踏在脚下,再啐上几口——看你还余下几分神圣。
想要常有勇气,反抗绝望的庸俗,太难了,甚至是无解的,如果有解,那只能是运气。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护着这一点点的不妥协,踽踽独行,如果有一天,生命腐朽了,艺术堕落了,我希望,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呼吸而活着,我们还有某种热情,某种眼泪。
王尔德断言,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况且,我们接触艺术,先于接触生活。生活确实庸俗,然而它应该有个目标,就算永远达不到,依旧有它存在的意义。
有多少人从艺术堕入生活,泪流满面,你敢不敢,从生活杀进艺术,哪怕鲜血淋漓?
“我们最怕的不是身处的环境怎样,遇见的人多么可耻,而是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界定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