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对你说起高原

我不曾对你说起,我到过高原。

有些事物像一颗埋在土壤中的种子,由于皮壳坚硬,也由于性质笨拙,很难如同春草一样到了季节必然萌芽,时间长了你会以为它是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高原就是这样。它在我心那么久了,既无法遗忘,又无法表达;所有的文字或言语都如此无力和孱弱。直到我偶然间听到《莫尔德颂歌》,它就像是一个引子,把高原再一次从我的心深处引了出来。

飞机出了成都不久就飞翔在了群山之上。开始从窗户里看到底下一脉雪白的山头,我还会兴奋地指给姐姐看,后来我就疲倦了,在那些纵横都看不到尽头的林立的山峰里,雪顶并不罕见。这些山地应该都是生命的禁区,看不到道路建筑或者其他与人类有关的。飞机在山脉上空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到了世界尽头的时候,才停在了仍旧在群山腹地的稻城机场。

出了机场,强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机场外标志性的石碑上书:世界最高的民用机场,海拔4411。出机场有一段瓦片样的青石铺成的路,角度和阳光正对,我只能在那里近乎盲拍下第一张照片。低下头来看,照片下半部分几乎是黑色的,和上半部分的蓝天白云形成极大的反差,颜色对比就有了冷峻,又因特别干净,给人一种无法亵渎之感。

从机场到亚丁的路上大多在山脉中间行走。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土黄色山脉相连,它们大都没有尖顶,而是一条条起伏的弧线,和飞机上看到雪山的尖顶不同。马上七月了,山坡草木依旧非常稀疏纤细,盖不住地皮。纯白的云朵贴着山脊飘,清晰的影子在山梁上跑。风一旦吹动就起了哨声,太阳就在头顶举手可得。沿路有一些零散的村庄,村庄的附近只看到了几片象征性的青稞田。

你们要不要下来走走?接机的小伙子问道。他又高又壮,皮肤黑黑的,嘴唇很厚,嘴巴和脸上都留着冬天里的皴裂。想必是高原的风雪太厚重,而冬天又太漫长,使二十五岁的他有了一副沧桑的容颜。

我们在一面长满一拃高野草的山坡上停了一会。地上全是牛羊或者其他动物的粪便,倒也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生在这里,连草都短精神,下半部分叶子枯萎,看起来黑乎乎的。但这已经是植物的全貌了,和平原相比,这里就呈现出了荒芜和贫瘠,好在空气清寒,和脚底下细弱的水流一样。远处有黑色的白色的牦牛,一团团地似乎在山坡上滚动着,山坡几乎接到了天上。这就是高原呵!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再往前走,左手边那条不知名的河流我是很喜欢的。它傍着山走,山坡上就不再是苍黄色,而是长满了深绿的松树。河水顺着山势向下流,河流如同白色的镜子反射着阳光,那样纯粹通透的光线要照进人心里隐藏着的阴暗角落。有一会儿,山势转弯,就不太能看清河流背后的山了,它只在一片光影氤氲之中,有时候又有无数道光穿透氤氲,像极了佛像四射的光芒。我喜欢这里;我总算找到了和我心目中圣洁的高原的一点点关联。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在白塔边拍照,吃牦牛火锅,听司机兼导游对我们说起天葬,水葬,所有的孩子都被活佛赐名,和他们的吉祥数字11。白塔旁边,我们也看到玛尼堆,看到五彩的经幡,看到穿藏服的老阿妈,皮肤皱褶里都是岁月灰黑色的积尘,和电脑里一样。一眼看过去,很容易就区分开了游人和原住民;原住民的脸庞上那两团高原红是一个标志,眼睛的清澈又是一个标志。

然而这还是他们的高原啊!尽管吃着他们的食物,住着他们的房子,我们依然如同两个空降到别的星球的游客,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无法有融入的感觉。只是在客居的藏房窗沿,我看到一只黑色的鸟,比喜鹊还大一些。它有机警而冷漠的眼睛,较尖的嘴巴,冷漠的神情,不怕人。我暗自揣测它是不是来自神秘的天葬台。我站在早晨阳光充裕的屋外,四下里望去,却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天葬台的方向。

从海拔3200的坐中巴车顺着山路盘旋而上,直至3800米高。徒步去冲古寺,一路上举步维艰。胸腔里的小鼓已经敲响,才略微感受到高原的威严——中巴车司机说,有的人因为到此一游而注销了身份证的,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内涵;等我反应过来,也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夸张的故事。

金边白墙的冲古寺里有年轻的喇嘛,穿着深红色的僧衣,在松林间,在寺庙里,随处可见他们单纯的笑脸和无忧的欢笑。他们的笑容或许感染了我,我却笑不出来,呼吸的紧迫和胸腔的压力让我不能支持我微笑。一步一步,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步腿都会比上一步沉,心跳剧烈,耳朵也开始了轰鸣,我想我开始认真了,这并不是平日里我以为经历了很多,活得很麻木的,不怕死的自己。我似乎朦胧地感受到,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或许该对生命抱有该有的尊重和敬畏。

再往上的每一步,沉重以倍数叠加,我屡屡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我的胸腔有些疼痛,我似乎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行,一切都在为生存的本能让步。除了心跳,除了呼吸,别的我什么也顾不上。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我的手指和脚趾都麻木了,相关人类的喜怒哀乐也从身体里被抽离——刚才还觉得很重要的,所谓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我只剩下心跳,呼吸,呼吸,心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某次气喘吁吁地驻足时,我茫然地望了望已经近在咫尺的雪山,又回望了望低海拔处那近乎的褐黄色山坡。雪山也好,黄土高原也好,它们都在天底下缄默着,过往多年的风沙霜雪,它们闭口不言。我说不清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曾经那些自己以为很坎坷很悲苦的事情,其实不过是矫情,它不值一提。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种遥远而又悲怆的情绪突然冲上了我的头顶和鼻腔,使我潸然泪下。或许高原的苍凉,如同人类与生俱来的悲伤宿命;只有烈酒,只有浓烈而又纯粹的感情,只有最坚定无私的信仰,才可以稀释它。我想起了我心里暗藏的居高临下的对原住民的怜悯;原来真正需要怜悯的是我自己。我突然理解了藏民们一步一朝拜扣长头的虔诚;也仿佛瞬间顿悟了神的存在。神不在别处,就在生存艰辛的地方,就在缺氧的严酷的高原,从古至今,神一直都在,神的恩赐和那种压在生命最底层的悲怆同在,和生命的神秘高贵同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神的悲悯最直接洒下来的地方。

我想起了我到过青海高原。在那里,孤独的牧羊人只和天地,和烈烈的风,和日月星辰。他和它们说话。穿越漫漫的沙漠戈壁,有一座叫做德令哈的城市,一个穷困的年轻诗人在月光下的戈壁,为他心爱,却不爱他的女人写诗。在通往那座城市的道路两旁,分别有两排笔直的白杨,一直通出城去,通向我不曾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在那个同样只有天和地的地方,在能够感受到生命中最深的的孤独和最充实的幸福之地,年轻的诗人是不是卸下了世俗面具,赤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我闭上眼睛,仰起脸。我想让阳光穿透我的皮肤表层,使我的嘴唇和脸庞染上青紫,我想让鼓声响一些再响一些,直至击破我狂热的胸腔。在这沉默的高原,我确定是听到了来自空中的声音,如同梵音。然而这只是我的理想;我没有再往更高处走,如果我真想往高处走,我已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迈动我的双腿,我必须如藏民一样,磕长头,五体投地地前进,朝拜所有的生命。然而我不能,我做不到;我退了下来,做了一个懦弱的逃兵。

你现在能否明白,我为何不曾对你说起,我到过高原。它如同一颗高贵的种子深埋我心。每当我在生活中疲惫厌烦的时候,当我不堪重负的时候,当我在各种欲望纷杂中脱不开身时,它就会硌我一下,使我于清醒的疼痛中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述的,关于活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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