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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一个凌晨的夜晚,天际稍稍有些光亮的时候。
那天一整晚,他如同一个孤魂野鬼般游荡穿行在这座安静沉睡下来了的城市,直到街头上依稀有了人影,放飞的想象力也逐渐枯竭,腿脚疲惫,这才决意回家。
他走路悄无声息,即便是敏锐的楼梯声控灯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归来,直跨上二楼,狭小的走廊间,他第一次遇见了她。
她在过道左尽头的窗户前,背对着他而立。她的一头波浪长发披肩,穿着一身红色长裙,隐匿于晨曦的微光里,出神地凝望着距离她不足半米的对楼窗户。如果不是看见她右手上捻着一根闪烁的烟头,烟雾缭绕间给她的身影多了一丝人情味,否则凭他的胆小——难保不会被吓得放声尖叫。
但此时的他依旧心跳加速,过道上昏黄暗淡的暖光灯仿佛在附和他的悸动一般亮了起来。他一只手举着钥匙,颤巍巍地悬在半空中,眼神却不自觉地朝着她看去。
他打量起这个女人来,啊,那窈窕的身影,多么像他曾在梦中夜夜盼想的模样。孤身一人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多么渴望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子对他表达的善意。
兴许是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她回过头来表情略带着一丝诧异,旋即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抬手将香烟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吐着烟雾缭绕,又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向她点头示意,随后惊慌失措一般逃窜进了家,背靠着门大口喘着气。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清脆的踢踏声,“哒,哒,哒”,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几乎是来到了门口。
就在他心悬到最高处时,“咚,咚,咚”,屋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几乎被吓得叫出了声。
却只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轻盈的笑声,道:“小哥?放心吧,不是鬼,我昨天才搬过来的,住你隔壁。”
闻言,他颤抖的心这才稍稍放缓了几分。
他忽然意识到,作为正常的人际交往手段,他此时应该给与她回应。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她朝着他伸出了手,浅浅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僵硬地伸出了手轻轻碰了碰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低着头,小声说了句你好。随后未等她做出回应,啪了一声迅速又关上了房门。
那天凌晨,他躺在床上懊悔不已。一边自责于自己的失态无礼,一边又为她的绝世容颜沉醉,悔于没有与她多说两句话。
即使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但她那鹅蛋般标准的脸型,鲜红娇小的嘴唇,略带疲惫憔悴的眼神,在柔和的暖光灯下更显得风情万种,令人难以忘怀。还有那曼妙的身材,细长的腿,脚下一双性感的高跟鞋,向他走来时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不,分明是足尖踩进了他的心里,穿透了他的渴望。
还有她靠近时,过堂风吹着她身上甜蜜的香味,如同村子里那棵槐树下的落花雨,香飘十里,沁人心脾,甜而不腻,如同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
他悄悄把手放到了鼻尖,再次感受香气对他温柔的抚摸。在破晓的晨曦间,缓缓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如果可以,他多想对那个女人说:请爱我吧,我需要你!
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也不应该是在这里。
二
半年以前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失业的消息自然不敢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在电话里也只说了一切正常,让母亲多注意身体,弟弟妹妹好好学习,不敢懒惰。
半年来只出不入的生活,很快就将他毕业以来才攒下的微不足道的积蓄掏空。为了尽可能的省钱,他搬到了这里。
一个经常出现在小说中的字眼:贫民窟。南平村位于z市西南,这里人口密集,住满了外地来到z城打工干活的农民工,因此又被称为农民村。这里的楼房林立,大都不高,却密密麻麻如同他村子边漫山遍野的桉树,村民们为了尽可能地多种树多赚钱,恨不得一米当十米来种植。
他租的单间位于菜市场旁四层高的小楼里。由于前后左右攀比似的耸立楼盘,导致他的房间内即使是白天也一片昏暗,没有一丝光亮能透过遮蔽进入这里。床头顶上一盏昏黄的暖光灯即是唯一的光源。
虽然条件艰苦了一些,但他却丝毫没有在意。一个人倘若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在达到目的以前,再恶劣的路程自然都不在话下。他自诩是一位作家,而他的目标呢,则是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人活着嘛,无非就都是为了追名逐利。
虽然环境的艰苦不足为道,但他仍然很痛苦。痛苦表现于:年少不识愁滋味。他年纪轻轻,心中墨水不多,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值得一提,屡屡投稿而被拒绝,答复皆为:为赋新词强说愁。
由于稿费分毫不得,又再没其他收入来源,如此再过不久,他将身无分文。
倘若他只是孤身一人,浪子游荡在这远方,那么身无分文,流浪乞讨也并非不能接受,一切为了艺术嘛。但他呢,尚有母亲在千里之外,山里的父老乡亲们都在等着他这个唯一的大学生学成归来,衣锦还乡带领他们脱贫致富。这些羁绊,如同锁链与镣铐一般,一边驱使着他的前进,一边又让他觉得痛苦不堪——他无法成为他们所期待的人。
他知道,他不能只自私地考虑自己。
矛盾是痛苦的。每当夜幕降临,他内心的愁绪便如同窗外那万千条混乱缠绕成蜘蛛网一般的电线,世界仿佛成了一片寂静黑暗的荒原,没有月光,没有满天繁星。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与外面嘈杂热闹的菜市场隔绝——寂静和孤独让他恐惧,但是他早已习惯。
直到她的出现,如同一道破晓的曙光一般,划破了他与世界的隔绝,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光亮。
那天以后,他感觉自己已经疯狂的爱上了她。爱上了她憔悴的眼神,温柔的笑容,鲜艳的红唇,爱上了她的漂亮的长裙,性感的高跟鞋,他感觉他爱上了她的一切。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任凭他如何劝说自己冷静,也无法阻止自己那份滚烫的爱恋感情在他的内心燃烧。
他没有思考自己为何会如此就深深迷恋上了她,只想要了解她更多一些。他想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年龄,她的工作,以及她一切的一切。
他想亲口去问她,却又担心自己那天无礼的举动会不会惹恼了她,让她觉得自己看不上她?一会儿又暗骂自己不争气,人家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跟你打了声招呼,你又何必这样在心里排山倒海胡思乱想?
如此这般,他将自己锁在了房间中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尽管在这之前也大抵如此。他挣扎徘徊痛苦着,只因外面的世界有了念想的人儿,于是他终于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那天夜里月色温柔似水,他走出了房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四顾茫然,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最后决定跟着月光而行。他穿过了人潮汹涌的菜市场夜市,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最后停在一栋高楼前他才猛然惊醒。这栋写字楼就是他以前上班的公司所在,而在公司不远处,有一家灯红酒绿间的娱乐会所。刺眼闪烁着的招牌霓虹灯下,赫然站着几位性感标志的礼仪小姐。
她们的服装统一,竟然与她的衣服一致。
他回想起曾与同事相聚与此风尘之地,里面穿着暴露学生衣服的陪酒女热情得让他不知所措,最后仓惶逃离。
她的工作竟是在这肮脏龌龊之地当陪酒女!他在心底沉默地咆哮着,他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心中这样一个女神般的女人,如何会落入这秽浊的红尘当中。
他的心就像是被用绳子紧紧地绑上了一个死结。
在一棵行道树下席地而坐,街道对的娱乐会所里传来阵阵乐器的喧嚣,夹杂着男人淫荡的大笑,女人娇羞的嘻骂。他回想起了那年刚刚进入大学的日子。
十年前的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没有听从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北方小城上学。那时候的他心高气傲,他终于考出了困住父母爷奶几辈子人的大山,他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也是他们的骄傲。
在他开学那天,全村都热闹非凡,杀鸡宰牛为他送行。几乎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为他干杯喝彩。唯有母亲一人眼神里掩藏不住的担忧,临行前流着泪,反复劝告于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比不得在村里。遇到什么事情,宁愿吃亏些,千万不要和他们城里人发生矛盾冲突!
村长拿着村民们七平八凑的路费,学费,生活费递给了他,大家安慰母亲道:哭个锤子哟,孩子出去闯闯是好事,一直窝在这山沟沟里,有毛的出息!
他诚惶诚恐,泪流满面地接过了钱,与他们道别后,坐上了村民陈二叔的摩托车,跨越蜿蜒崎岖的山路,一路浓烟滚滚,哐哐当当,历经两个多小时终于骑出了深山,最终去往了心心念想的大学。
然而所谓的大学生活与他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所有场景都不相同。
在这里,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变成了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地区教育水平的差距,让他的学习之路辛苦无比——倘若大家都一致也就罢了,但同学们轻而易举就能理解掌握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往往需要付出成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大概明白几分;同学们大都是城里人,对于他们习以为常的丰富奢华的娱乐方式,他曾抱有极大的兴趣想去加入他们,但在见识了他无知愚蠢的表现以后,给他起了个土老帽的外号,便谁也不再喜欢多搭理他,他越想融入他们,却只会得到他们越多嘲笑的羞辱;他说的话夹杂着浓厚的家乡口音,英语的单词认识却从来没有读对过一个;每当他走进教室,图书馆之类人多密集的地方时,他总会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他感觉仿佛有无数道目光在注视着他,这让他如坐针毡,甚至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走路都不像走路了。
他曾想过办法去解决,查阅了书籍,知道这是一种名为“聚光灯效应”的心理学效应。可惜的是,书中并没有给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好方法。
他羞耻于向老师求救。没有人会关心这么一个隐形人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曾努力劝说自己,就像那段时间他极其喜爱的鸡汤文学。他告诉自己,在不被偏爱的日子里,就努力向阳而生吧,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书中的描写多么容易,多么令人向往,他觉得作者是了解他的,了解他的苦闷,了解他的敏感,就像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但现实的打击很快就让他意识到,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有简洁明了的观点,都只是属于作者个人的偏见,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于是他开始寻找一些观点模糊,晦涩难懂,争论不休的哲学书籍。每翻开一本书,就会修正几分他本身的偏见,同时又会给他带来其他的偏见。
他独自一人封闭着内心,孤独地探索着属于自己的处世之道,他想找到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方法。他想要杀死自己的敏感,杀死多愁善感,杀死夜不能寐,如此方能更好的苟活于世。
直到偶然间,他听说了隔壁某大学某女子忍受不了高强度的学习压力,最终跳楼自杀的小道消息。他犹如旱地惊雷醒悟。原来,痛苦还有死亡这一种轻松的结束方法。
自杀是一种病,一种急性传染病。人一旦不小心感染上,就会迫不及待地病发身亡。
他罗列了详细的自杀计划。从高楼上跳下?那太疼了,吃安眠药?没有足够的来源。不如跳江吧,溺死虽然痛苦,却不会转瞬即逝。他很想感受一次那种慢慢走向死亡的感觉。这种痛苦,相对于世界送给他的恶意来说,似乎还很微不足道。
他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放假的那天,他孤身一人来到了一座大桥上。
最后站在大桥上,他沉默地呆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跳下去。那天晚上,在寒冷的晚风中,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自己的苦闷,想起了他的避难所,他想起了包法利夫人:她既想去巴黎,又想去死。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乡亲们。最后他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学校。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便不能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了。倘若他从未感受过这世界带给他一丝的温暖,那么死亡也并非什么大事。
在学校里,他为他身上打满了补丁的破旧衣服而自卑伤神,羡慕他们人人手上那一块块在太阳的照射下而金光闪闪的手表——一次在寝室里没人的时候,他曾偷戴过一个舍友的外国手表。当冰冷的表头后盖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腕上,一股莫名的自信涌上心头,仿佛他也成了他们。他沉醉于这种莫名自信的感觉,心中隐约起了歹念,最后犹豫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在舍友回来前放了回去,母亲曾多次教导他:我们可以穷,但不去偷,不去抢,我们凭自己的双手吃饭。
这样的观念在偷盗成风的村子显得格外特殊,母亲却也因此成了村民们尊敬的对象,也深深影响了他。
大学的生活无疑是痛苦而寂寥的,但为了不让母亲和乡亲们担心,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与人发生矛盾。无论是他们戏弄调笑于他,还是偏远孤立于他,他从来小心应对,听从母亲的话,未曾闹过更深的矛盾。时间久了,大家也觉得无趣,又各自忙着自己的成长去,总算相安无事读完了大学,与大多数同学一起化作江河流水涌进了这个叫做社会的复杂的海洋。他们都一样迷茫着,彷徨着,却又相信着前人指导的经验,怀着紧张的心情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三
刚刚开始工作时,他仿佛又感受到了村子里家人乡亲们给他的温暖。相对于同学们如同利刃出鞘锋芒毕露一般的处世之道,社会上的人则温和许多,他们更擅长于控制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心事。他们对于新同事的到来欢迎不已,三杯酒下肚领导属下都笑做了一团,开始互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间,让他仿佛回到了开学那日乡亲们给他办的送行宴上。
但事实很快就让他明白,社会上的人并不比同学人善良多少,反而只是更加残忍凶狠。如果说同学们只是和你同台竞技的拳击手,至少他的出招还能有所提防,落败也算不上什么,那么社会就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原始动物世界,每个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你一人真确成了羊,他们靠近你,对你好,让你卸下防备,再一口吃掉你,吐出骨头。
在经数次欺骗,利用,陷害的斗争之后,他才深刻体会到他人即地狱的深刻内涵,从此再不敢轻信于人。
相对于正常人来说,他是迟钝的。他无法很快就体会到别人每个动作或是背后的意味,很多时候别人向他暗示了不耐烦,不喜欢,他却无意识的感受让他并不讨喜。他缺乏许多人生来就习以为常的交际技术手段,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得罪某个同事甚至是上司。
他并非不敏感,只是相对于外在的世界,他更关注了内心世界的变化。每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乏味的工作会让他迷茫痛苦,做这一切的意义何在?他提不起兴趣。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做一件事情,相较于收益,他们更看重的是其背后是否有意义。对于意义的追求,就像一座大山横跨在这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面前。曾怀揣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宏伟理想,只是见识了社会的广阔无边,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多么渺小。
数次的离职,求职,再离职,毕业以后的他短短六年换了十几份工作,不得安稳。直至他干过的最后一份工作——那是他毕业以来找到的工资最高的一份工作,每个月除去自己的吃喝,能寄回家中的钱又多了一些。每当拿到那张汇钱的票据时,才会让他躁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也许这就是工作的全部意义吧。
对于高薪资,相对而来的却并非在之前公司里那压榨般的工作水平,反而十分轻松:平日里无非帮领导整理整理文件,写写讲话的文稿。兴许是得以多接触领导的缘故,他受到了领导的赏识,甚至在数个月后便得到了提拔,一跃成为了和他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财务部副部长,只工作内容却没变,偶尔会在领导的示意下代替他签签字,讲讲话。
他本已对陌生人对他的好条件反射地感到惊恐,但很快却又被他们热情的笑容,温暖的嘘寒问暖所感染,不由得暗骂自己不知好歹,如何总要把他人想象成恶魔?
却何成想,不久以后公司发现一大笔资金不知所踪,经过调查发现,这笔钱的汇入汇出全都经关他手,因此顿时成了重点调查对象。他百口莫辩,却不知从何说起。找到领导希望他能为自己作证,领导却不怀好意地暗示他早日认罪,争取从轻发落。当听到领导说至少会判十年时,他顿时如坠冰窟,一阵寒气从脚底冲上脑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不敢想象他坐牢后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父母会如何担忧,以及乡亲们会如何看待于他?
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祈求同事们为他作证:我的所有行为皆是领导指示的,对于这笔钱的去向却是丝毫不知。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又如何会控制得了这么一大笔钱呢?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闭口不言,知道领导不再重视他后,他们热情的笑容逐渐消失,温暖的嘘寒问暖也不再。
他几乎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却不成想那个平日里对谁都一副高高在上神情的副领导对他伸出了援手,告诉了他领导的贪污的经过,并撰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在副领导的帮助下,他将这份材料交给了上面,作证了这份材料的真实性。上面的领导大为震惊。领导在不久以后也着手列举了副领导的几项罪状,他成了副领导的代理人与领导在法庭上当面对质。最后那笔巨款也莫名回到了账户上,领导和副领导皆相安无事,他却因此失去了工作。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的人生道路并没有因为此事而尽毁。
从那天起,他终于深刻体会到,迟钝的人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是没有活下去的能力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非不敏感,只是过多地用在了他的内心世界,表现在他那永远比年龄更成熟却不合时宜的书架上。
童年时他看《平凡的世界》,《月亮与六便士》让他比同龄人更早地知道了远方与理想,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后来成了尼采,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日本作家绝望残忍的心理描写,加缪的荒诞世界,卡夫卡的离奇……
他只适合存在于一个自己虚构出来错综复杂的世界里。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平静地融入这个社会了——在风轻云淡之前。
倘若人活着可以不用社交就好了……倘若能有一处家能为他遮风挡雨就好了……
家?
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温柔的笑脸,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让他第一次感觉,世间竟还有这般悸动让他不自觉沉醉其中,忘了其他的一切。
想到这,他拍了拍屁股,兴奋地回了家。
四
他渴望能够再次见到她的笑容,忘记了母亲的担忧,忘记了乡亲们的期待,忘记了生活的苦闷,忘记了自己的理想,一心开始琢磨起该如何才能接近她,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渴望得到她温柔的关怀,为此他愿意付出他的一切,只要她能够多看他一眼。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
那天傍晚,她火急火燎地敲响了他家的门,一边解释她家里的水龙头坏了要借他的浴室一用,一边拿着衣服毛巾就冲了进去,直到他回过神来,诚惶诚恐地答应了,浴室内早已传出阵阵水流声。
从她急匆匆地进来,直到急匆匆地离去,他的脑子始终处于停止思考状态,只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翻着书,直到她擦拭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笑着提醒他手上的书拿反了,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只留一整屋的清香,他伸开双臂,仿佛拥抱着她,贪婪地嗅着。
那天晚上开始,他每日凌晨都在楼下徘徊着,直听到她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阵阵清脆诱人的声音,这才慌乱装作一本正经,方才归来的模样。待她问起,便支吾着言好巧。
娱乐会所距离家里有不远的距离,她有时搭乘出租车到楼下,有时从一些私人汽车上下来。有时回来得早,她只两颊通红,略带些酒气,看见了他,两人便闲聊一阵,且从来是她问,他慌乱地回答。
她曾问他,你一个四肢健全的年轻人如何不去寻个工作?要住在这破落地方?
他不知如何作答。想询问那为何你如此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又为何住在这里?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善解人意地转过话题去。
一日又到他家里去,看见了他桌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稿纸,笑着问他:你不会是个来体验生活的作家吧?
他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哪有这么年轻的作家?
闻言她不由分说地坐到了他的椅子上,自顾地翻弄起他的手稿,他有些惊讶,想上前阻止,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她点起了一根烟,一边翻一边不住地点头,似乎极为认真的模样。他呢,如同一个被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一般,低着头乖乖地站着,不敢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黎明已经破晓,外面的天色已朦胧变亮,凌晨已悄然流逝。她雀跃地站起身,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虽然我看不懂,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离开以后,他坐到了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内心跟随着手脚激动地颤抖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翻动着自己那些被退稿的“垃圾”,小声地读着,幻想着。
他失去工作的那天,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一般从公司的宿舍被赶了出来。那一整天,他拿着他的全部行囊——几件衣服和一大行李箱的书,在城市里四处游荡,就像第一次从山里进到县城,从县城来到这座大城市那样游荡着,只是少了那时候的激动与好奇。
直到傍晚时分,夜幕降临,他才在拥挤的人潮中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如同乞人一般安坐在马路旁。看着街道上来去匆匆的人们,看着不远处高楼大厦上闪烁着刺眼的霓虹灯光,看着万家灯火通明。最后,他还是从行李箱中翻出了那几本早就看了多遍的破书,借着昏暗的路灯光。
它们是他温暖的避风港,避难所,是他在遇见她以前最想要回到的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需要,它们便在那里等着他。它们陪伴了他度过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直到杀死凌晨的梦魇,微光破晓天际。
那天以后,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五
他再也没有骂过爱情这个无理的东西。这天之前的他为了爱情沉沦,忘掉了自己,忘记了世界。这天以后,他开始歌颂起爱情的伟大,它促使人的进步,让人不再自卑,让人精力充沛。
他和她常常站在凌晨夜幕笼罩下狭窄的过道里彻夜长谈。他见识丰富,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也不失幽默,他开始畅所欲言,他的人生目标,他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无所不谈,无所不言。
而她呢,则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微笑地安静听着他的滔滔不绝,不时给予一两句反馈,或附和他的看法,或纠正他的偏激。
从聊天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大了他三岁,虽然仅限于此,但他早已满足对于其他的不再多问。她身上迷一般的气质让他沉醉,他不敢过多的了解,他害怕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与他所幻想的样子有所出入。
有时候她会带些酒和小菜回来,两人便一同坐到他屋子里边吃边聊,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他说着他在学校里被同学们欺负的痛苦回忆,她的眉宇间便紧紧上了锁,不时怒骂几句可恶,讲完了以后又笑着说:真可怜,别哭,姐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他还说起自己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日子虽然困难些,却能明显感受到爱和重视,那是使人成长的正面影响,幸运且幸福。却未成想这一说却让她红了眼,忙追问如何了?
她却摇头不语,他便只好猜想她兴许童年的生活并不如意吧。
那一阵子,他的浑身充满了干劲,谋划了一部自认为十分伟大的作品。他对她说:看着吧,这部作品一定会让我轰动文坛,一夜成名!
她白皙的脸上始终都带着几分疲惫的憔悴,却强撑着笑答: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随后又调侃道:苟富贵,毋相忘啊,等你发财可别忘了我啊!
听得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几乎要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来。
有时候吃酒倦了,聊累了,她便径直爬上了他的床,毫无顾忌地呼呼大睡起来。而他呢,也没了往日的紧张,坐到了桌子上便一心扑在自己伟大作品创作中去,写累了,偶尔回头呆呆地看她一眼,顿时又充满了动力。
他想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他想要勇敢地追求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他不喜欢她陪酒女的工作。
有时她彻夜不归,或是从追求她的客人的私家车里下来,他看了觉得难过,便问她:能不能不要去上班了。
她回过头来,就像是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女主角一样回应他:不上班,你养我啊?
又走近他,拍了拍他的口袋,笑着调侃道:你兜里这几个钱啊,还不够姐姐我的化妆品钱呢。
他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转头便离去了。直到听见了他用力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身也回到自己家去了。
痛苦的挣扎自是不必再说了。他只觉得委屈,又痛恨自己无能。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把他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奉献给她,可惜这些对于她来说太微不足道。在不知觉间,他似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对于他来说,她早已不可或缺,然而对于她来说,他似乎可有可无。
他患得患失,又过了一阵彷徨的日子,那被冷水浇灭的爱焰又逐渐因为思念剧烈地摩擦而产生了火花,最后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
六
那天傍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该如何才能重新与她说上话来。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他惊喜地爬起来打开房门,莫不是上天又听到了他的呼唤?
然而却让他失望了,屋外并未站着人,敲门声是从隔壁她家的门口传过来的。
随后他惊恐地看到,敲门者是一个光着膀子的粗壮男人。他上半身满是青黄的纹身,灯光下的光头闪闪发亮,大大的肚腩托着两瓶啤酒各拿在左右手上。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另一空了的瓶子用力地敲打着她的房门,发出剧烈的嘭嘭响声。四周许多人听到声音,纷纷打开了房门,倚靠围观。被敲击的房门却是巍然不动。
他的脑袋伴随着光头男人敲击的声音嗡嗡作响着,又一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从哪里来,和她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他上前了几步想要询问,喉咙却像是被口水堵住了一般,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正巧这时一个带着安全帽的中年男子走上了楼梯,瞧着光头男的粗鲁举动,忙上去拦下了他,质问道:你做什么?
光头男手臂被他拉了一下,本就通红的脸瞬间爆炸了一般,将手上的酒瓶狠狠朝着地上砸去,顿时碎成一片。
他一把推了推中年男子,指着他的脸大声喝道:里面住着我媳妇,老子敲自己家门,你管得着吗?!你算什么东西?
中年男子顿时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忙转身离去,一边小声嘀咕道:敲门就敲门呗,那么凶做什么。
光头男见中年男子被他吓走,顿时又威风了几分,回头更加用力地敲打着她的房门,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不说话也没用!
“背着老子做了几个月的妓女,赚了不少钱了吧?快点,多少给老公我一些!”
屋内忽然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她的嘶吼声,震耳欲聋:我们已经离婚了!没有半点关系!你别再来找我了!
那声音夹杂着一丝丝颤抖,他知道,她是在哭着喊出来的。
光头男闻言,越发狂暴了,手脚并用起来踢打着房门。
他的内心紧张到了极点,倘若这门要是被踢开了,结局不敢想象!他颤抖地掏出了手机,想要报警。
一旁有一个站在门口观看的小男孩也被吓得浑身发抖,小声地对着屋内母亲问道:咱们要不要报警?
却不知如何给光头男听了过去,他手中另一个酒瓶旋即砸出,在男孩旁边的墙壁碎裂,接着又对着小男孩怒吼:报警?老子敲自己老婆的门,就是天王老子他也管不着!
紧接着男孩大声哭了出来,里面他的母亲忙把他抱了进去,又匆忙把门给关上。
光头男得意一笑,摇摇晃晃间,退后了半步,蓄力一击般,就要朝着她的房门踢去,却不想,房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他顿时身体一阵失衡,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怒不可遏,只见头顶上红色的钞票倾盆大雨般淋到了脸上。只见她手中拿着的叠叠纸币尽数扔出。待撒完了钱,她仰起头,不让泪水也掉落下去,她看到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又关上了房门。
他浑身颤抖起来。
只见光头男见钱眼开,又哪里还有什么怒气,赶忙把大把的钞票往怀里捞,又小心工整地把他们叠好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随后又轻轻踢了踢房门,挂着飘飘然地笑道: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还来找你拿!你也别想着给老子跑,跑到天涯海角去老子都能找到你!
又贴近了房门,小声地奸笑道:当初哭着喊着跟你爹妈闹翻都要嫁给老子,现在怎么变心了?
随后又用力地拍打了房门一掌,吼道:别他妈的想着报警!老子告诉你,你报警最多就是把老子抓进去关几天!等老子出来了,照样还找你!
又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到在地,扬长而去。
一个小女孩和她的母亲站在过道的尽头远远望着。小女孩对她的母亲叹息道:妈妈,那个姐姐真可怜。
母亲却摇了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以后可千万别学她,找了这么一个老公就好,你看那光头凶吧?怎么不来敲别人家的门,就敲她的,说明她以前跟他好过,一丘之貉!
六
他的泪水打湿了桌子,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哭,还是为她而哭?
也许两者皆有吧。
他此时多想向温柔的母亲倾诉自己的痛苦啊!但是他不能,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母亲知道了,她该有多担心自己啊!
他忽然又有了恨,他恨母亲善良软弱的性格,对他的影响太深远了,即便是刚才那种场景,他居然站出来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
他想呐喊,想向皎洁的月光倾诉,然而他打开窗户,却没有皎洁的月光,只有对面一户人家冰冷的窗户挡栏和透过窗户的微弱光亮。
他只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仿佛梦见了她。
她出生于一个拥有着五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她的父母为了养活她们兄弟姐妹们已经用尽浑身的力气,在外面饱受折磨痛苦,忍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家中对着她们这些孩子——让他们全家生活穷困潦倒的罪魁祸首们打骂解气。
虽然常常被当做是出气筒的角色,但她的父母也还是节省着过日子,把她们兄弟姐妹几个人都送进了学校。
在家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关爱的她来到学校里学习的成绩也相对差劲,更别提会得到老师的重视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丑小鸭,灰姑娘,终于也还是等来了属于她的那份幸福,那便是现在的光头男,彼时的青涩男孩。
他看上了她的平凡普通,向朋友们吹嘘,像这种女孩,他三天内就能追到手。
三天以后,她成了他的女朋友。直到那个初夏的雨点落下,在那个被放纵了的夜晚,一颗尚未成熟的青涩苹果被咬了一口,随后又被他随意地扔在了肮脏的水坑中。
她被学校开除。父母也对她的表现怒不可遏,扬言要和她断绝关系。
她在痛苦挣扎间,他又温柔地出现了。
她抛弃了生她养她的父母,放弃了自己本来有机会上的大学,毅然决然地跟着他去到了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
一开始他对她真的很好,就像是初恋的男朋友对待女朋友一般。她陪着他一同在城市里打拼,虽然日子过得平淡简单,却也幸福美满。
后来他投机取巧干了许多买卖,挣了不少的钱,又和朋友创立了一个公司,两人的生活水平也日益提高。在他的安排下,她开始退居幕后,准备一心相夫教子。
直到他染上了赌瘾。
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自然是无可不免的。然而这一切却都没让他后悔。
在她与他离婚以后,他开始整日纠缠着她,来找她借钱去翻本。
一边向她保证回了本就不赌了,以后他们的生活还是那样幸福。她心软了一回两回,把自己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借给了他。只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她终于下定决心逃离他。他们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游击战。她跑到哪,他追到哪。他总有办法,通过他的朋友打听到她的消息。
无可奈何之下她无数次报警,却无济于事。警察并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即使是关了他一次两次,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理由能关他一辈子!
……
扑通一声,一本书从桌面上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脚上,他揉了揉疼痛不堪的头脑,把书取了上来。那是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写的一本推理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
他随意翻动着,书中精彩的情节早已滚瓜烂熟。他忽然幻想着,他能够帮助她解决她的困扰,就像书中的主角那样!为了她,他当然可以付出他的一切。
他幻想着。她会不会因为自己帮她解决了那个男人而爱上自己?因为感激而来的爱情?那么在这之前呢?自己是否在她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敲门声。他顿时吓了一个激灵。
是她来了。
当他打开房门,随风袭人的却不是他熟悉的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浓烈酒气。
她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冲进了他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感受着刺鼻的酒味,支吾着想要推开她,却被她以更大的力气推倒在了床上。
她的泪水淋湿了他的眼眶,她们两人紧紧相拥而泣。
窗外的夜市嘈杂一片热闹,不远高处的天空却是寂静的田野。万里无云,悬在天边的月轮如同一个一丝不挂的美人,高跷着皙白的双腿,引人无限遐想却又感觉遥不可及,更远处微弱的星光间或闪动着,没有皎洁的月光。
等他睁开眼,窗外早已艳阳高照,屋内却仍是一片灰暗。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翻起身,寻找着关于她的记忆。她的衣服,她的鞋子,她的发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间房子一般被抹去,只有地上几个横七竖八的酒瓶似乎还在努力证明着,她曾经来过。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有邻居说,那天她收拾了东西连夜搬走了。来接她的是一个来着黑色奔驰的老板。那邻居还用手不断比划着,想说明那辆黑色奔驰有多么英勇神武,神气十足。直看到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神后,终于也失去了兴趣,不再言语。
那天以后,他曾在夜里外出觅食,在一个垃圾堆放点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正是那个光头男。
那天以后,他没有再发了疯一般在心里翻山倒海。他的内心如同他的神态动作一般,死气沉沉。
她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了他灰暗的世界,曾短暂的带给他一丝温暖和光亮。
流星是美好的,但也许对于人类来说,流星的离去就和她的经过一样,冥冥之中要有注定,无法避免,不可阻挡。
爱情,不过只是强者锦上添花的游戏,却不会是弱者变强之路上的通行证。
弱者拥有的爱情不是爱情,那是一种同情,一种从同情里长出的花朵,畸形却美好。
他再一次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他忘记了父母,忘记了他人的期待,他忘记了穿衣服保暖,忘记了进食,忘记了生活里的一切琐碎的事情,又一次一心扑在那部尚未完成的伟大作品上。
他并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而创作,兴许只是为了给她的存在留下一个证据——她曾经来过他的世界。
半年以后的某天深夜,他衣衫褴褛,奄奄一息地躺在车来车往的桥洞下,他浑身发冷,颤抖着,挣扎着细声与身旁一个同乞者说着什么。同乞者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本脏兮兮的成人杂志上记录着他说的话。
那记录的文字是他“伟大的作品”最后一个章节。在那年冬天寒流来临之际,他染上了风寒,直到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甚至提不上一丝力气来提笔写字。
好在他遇到了我。一个读过几年小学,没有文化却也认得几个字的半文盲,流浪者,乞丐。在他的培养下,我逐渐学会了拼音,所以在记录不会写的字时,也能有所代替。
那天深夜,我们从凌晨开始写作,他往往说一句话便要停下来歇息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又正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把它们写下来。等我写好了,看着他,他也知道自己休息够了,便又说出下一句来。在夜里他总是足够敏感,对于文字的遣词造句,如同鬼斧神工一般精心雕琢却又自然无比。直到大约五六点,随着天光的微亮,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语却逐渐暗淡无光了,他说起话来更加费劲了,往往是说一个字几乎要歇几分钟,我等得不耐烦了,便催他,他也没有力气多说两个字。
直到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字说完,我记录下来,却不知道没有了,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说话,只闭上了眼睛,因为长期疼痛和饥饿而扭曲得变形恐怖的脸,此时却因为那一丝满足的微笑,而变得安详起来。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问他接下来呢?
良久,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便知道是结束了。我合上了那本我珍藏了多年的成人杂志,此时上面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歪歪斜斜的文字,暴露的图片却看不见了半分。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给他的小说起名字,忙大声问他:名字呢?你说写完再起的。
他没有了回应。此时的天光已经完全的亮起,桥洞上的人群也逐渐多了起来。早晨的晨曦洒落下来,将他的半边身体照得发光,我摸着他逐渐冰凉的身体,仿佛有了灵感一般,洋洋洒洒在封面写下了小说的名字:《凌晨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