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十年之传承

针线盒中寻旧影

        休息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窗台上,把晾在晾衣架上的褥套影子拉得老长。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准备做褥子。我把上周日拆洗干净的褥里、褥面归置到一起,又从柜子最底层翻出针线盒—— 这盒子是龙牡壮骨冲剂包装盒,大小正合适,里面的针插在硬纸板上,白线绕在药盒卷成(没有羊小腿骨,只好用它了)的线轴上,整整齐齐,九成像母亲当年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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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痕深处暖阳香

         拆褥子那天我特意留了个心眼,只拆开了正面的一边,反面和四角都没动。这会儿往回缝,倒也省了不少事。我把晒得蓬松的棉花褥套拎起来,掂量了掂量—— 阳光的味道混着棉花的暖香,扑鼻子里,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母亲晒完被子,总让我们把脸埋进去闻,说:“这是老爷儿(太阳)的味道,多闻闻能长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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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角方寸老规矩

        褥套往褥面里装时得讲究分寸。先把褥面平铺在大床上,绿底白花的布面,边角有些发脆,是我俩结婚时的老物件(两红两绿)中的一条。我捏了对折褥套的两个对角,一直送到褥面尽头再打开,把四角的棉花尽量往边上捋。为了把四角抻得平整,我拿针尖顺着布缝一点点往里挑,挑一下,就用手指在外头按一按,直到四个角都鼓囊囊的,摸起来圆滚滚的不硌手。母亲以前总说:“四角不圆,睡起来像揣着石头,硌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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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密处念想长

        摆弄妥帖了,自己扯了个凳子坐下。针线盒里的针线早纫好了,左手捏着针,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线尾,手腕一翻,线就在指尖绕了个圈,再一拉,一个小小的结就成了。这结打得有讲究,母亲当年曾说过:“自己缝东西,结得自己打。哪怕针上有线、结都打好了,也得剪掉重打,不然心里膈应,日子久了容易结‘仇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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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针线活顶针是必须的。我顺手把浑身小坑黄铜开口小圆环套在右手中指第一节处。这玩意儿母亲用得熟,缝厚被子时,她戴着顶针的手指一下下往针尾上顶,针就“嗖”地穿过布面,在表面你只看见针尖在翻飞,快得像变戏法。可我却总怕用它,总觉得那小坑要是没对准针尾,针就该扎进肉里了。所以每次戴顶针,都像戴了个摆设,真到下针时,还是习惯用右手拇指根那块厚肉皮去顶—— 那里早磨出了层薄茧,顶针时有点疼,心里却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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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对齐的褥里和褥面缝边,我把针从两层布中间扎进去,针尖刚冒头就停下来,用左手把布捏紧了,右手慢慢把针往外抽。线不能拉太急,急了容易把布扯得歪歪扭扭。针脚不用太细,母亲说:“粗点牢实,也不是绣花,但也不能太稀,稀了布边容易开,也不好看。”我缝得不快,缝几针就停下来,对着阳光瞅一瞅,看线走得直不直。缝到拐角时,得把针留在布眼里,再把褥子转个方向接着缝,这样拐角处的针脚才不会拧在一起。褥子边缝完了,我的手心也有点冒汗。我把褥子翻过来,看了看缝好的边,虽说不如母亲缝的那样像刀切的一样齐,但也还算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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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了口气,我又拿起针用针尖在褥里上从头到脚通长划了三道间隔相等的印儿。这印儿得划得轻重适宜,只留个浅浅的白痕就行,不能把布划破了。划完了,就开始沿着印儿开始“行线”—— 母亲管这叫行(háng)褥子面,说是能把棉花褥套与褥子面固定住,不然睡久了,棉花会往一边跑,成了“疙瘩棉”。行第线时得盯着划好的印儿走。针从褥子正反面交替出没,来来回回像在布上走迷宫。线还要松紧要匀,太紧了,褥子会抽得皱巴巴的,太松了,又起不到固定的作用。针脚缝得不疏不密,棉花想跑都难。三趟线缝完,这活计也算大功告成了。我把褥子拎起来抖了抖,棉花没怎么动,用手指按了按褥面,软软的,带着点韧劲,心里忽然就踏实了。这活儿不算难,却得有耐心,就像母亲说的“慢工出细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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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手艺心渐明

         这不是我头一回做褥子。头一回动手做被褥,还是二十几年前外出上学时。

        那年秋初雨水多,我平时也爱出汗,每周末要把被子抱到楼下钢丝搭杆上晒。为了多晒一会儿,下午上课也没有把被子收到宿舍。没想到上课不久忽然就变了天,雷雨交加狂泻而下。我和同学们探着头欣赏着这狂风暴雨,大谈特谈,完全忘记了自己晒在搭杆上的棉被。也不知怎地,当我一下子想起来被子的事,可几分钟的暴雨已经转眼下停了。

         晾衣区恰好在宿舍楼后一排教室前面。在众多男女同学们热辣眼光的注视下,我撒欢儿跑到晾衣竿前时,眼前一幕惊呆了我:吸满雨水的军被把晾衣绳压弯,原本发黄的杯子又变得翠绿了。我拖抱着沉甸甸的雨被逃回了宿舍。这被子足足拧出半洗脸盆水来,晚上也没法盖了,只好搭在一个空下床架子上控水。这两天晚上也只能裹着两件厚外套缩在床上。以致后来只要我晒被子,同学就都不晒被子,说是我晒被子会“方天”下雨。

          九月份也秋高气爽、太阳高照,我悄悄把被子拿到外边晒了两整天,棉絮才得以晒干,可整个军被却硬邦邦的像块硬纸板。同宿舍的同学都劝我“别要了,买床新的吧!”,可那会儿家庭条件不行,手里紧。吃馒头喝粥就五分钱一头山东大蒜的我一床被子钱够吃两个月的饭的了。正犯愁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看母亲拆洗被褥的样子,心一横,找出了上学时妈妈给我带的针线,自己试着拆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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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着这床“硬纸板”大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架势。好在我努力回忆着小时候常常在一边看妈妈拆洗被褥的情景,心也逐渐平静下来,也巧军被脚底下一头有明显的缝合针脚,我就从那里下手拆,果然是笨手笨脚,拆到一半还把针弄丢了,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才在床底下尘土中摸着。拆开了一头就往外掏棉花,咋拉也拉不动,仔细一看,被面上还有几行线固定着棉花被套,嗨!头一回咋也是个手忙脚乱。继续拆了那些行线才彻底分离了被套和被面。

         庆幸的是军被被套是个完整的存在,这样我就不必做被子时摘棉花絮棉花了,我只是大致清理了被套攒到一起棉花小疙瘩。清洗了晾干雨水浸泡的被面,就这完整被套还原封口缝好被面,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倒是行被面时,针脚大的大、小的小,有的地方线还没拉紧,松松垮垮的像挂着的绳子。线缝得歪歪扭扭,甚至在中间还拐了弯......星期天从上午缝到天黑,我还在跟那床被子较劲,手指被针扎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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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当最后一针缝完,把被子抖开时,心里忽然就亮堂了。那被子针脚歪歪扭扭,边角也没处理好,可它是完整的,能裹着我抵御秋夜里的寒气。同宿舍的同学过来看,都咋舌:“你还会这个”?我摸着被子上粗糙的针脚,“这都是我小时候偷学妈妈的手艺。”我想她要是看见准会笑我:“针脚都歪了,不过能盖。”

         从那以后,生活中大大小小缝缝补补的活儿就没再怵过。成家后离老家远,家里的褥子、被子拆洗,也都是我自己动手。孩子小时候的小褥子,是岳母用旧床单改的,我拆洗了针脚倒也比当年缝的被子匀多了。

岁月琐忆润无声

         这些手艺,不是母亲特意教的,是小时候看她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知不觉就学会了。那会儿我才六七岁,总爱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在生产队上工,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回来,可哪怕累得直不起腰,到家也闲不住。院里的鸡要喂,灶上的饭要做,还有我们全家的衣裳、被褥要缝补。我最常在旁边看母亲做被褥。她坐在炕沿上,面前摆着拆下来的被面、被里,还有一堆旧棉花。那被面是母亲结婚时买的,红底带小碎花,边角磨得发白,靠上边的还接出了一条白布,可能是这块儿磨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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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被褥是个大工程。最难的是絮棉花。那会儿没有现成的被套,棉花都是自己絮的。母亲把拆下来的旧棉花摊在炕席上,先一点点揭开,把板结的地方揉开,再把边缘择薄了,铺在被里。要是被里有破洞,就把择下来的碎棉花一点点往上拍,拍得平平整整,再用旧报纸盖在上面,压上荆条编的锅盖—— 母亲说这样压一夜,棉花就服帖了,不会乱跑。要是家里钱略有宽裕,母亲会买上一斤新棉花为棉衣棉被添加一点厚度。新棉花雪白雪白的,蓬蓬松松的,母亲把它撕成小块,小心翼翼地铺在旧棉花上,边铺边说:“加了新棉,冬天就不冷了。”我总爱伸手去摸新棉花,软乎乎的像云朵,母亲就笑着拍开我的手:“别碰,沾了汗就不蓬松了。”

         她絮棉花时,我就在旁边玩。有时拿个小线轴滚来滚去,有时捡地上的碎棉花捏成小球。母亲从不赶我,只是缝的时候会说:“看着点,别让针扎着。”我就凑得更近了,看她怎么把被面和被里对齐,怎么用顶针,怎么让针脚走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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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一线日子长

         现在想来,母亲从没真正教过我怎么缝被子、做褥子,可她的劳作的一举一动,早就像针脚一样,一针一线缝进了我的记忆里。她教我的不只是怎么穿针引线,更是教我怎么过勤俭日子—— 日子难的时候,要像絮棉花一样,一点点把零碎的温暖攒起来;遇到困难坎儿了,要像缝边一样,慢慢捋顺了,一切总会过去的。

         就像现在,我坐在床边,摸着刚缝好的褥子,棉花的软和布面的糙混在一起,真的很实在。窗外的阳光移了位置,把床上绿绸子面褥子的一角照得发亮,上面的针脚虽是歪歪扭扭,却一针挨着一针,一切像母亲当年缝的那样,透着股韧劲。

         这传承的手艺算不上什么本事,却实实在在支撑着我的平淡的日子。日子再琐碎、再难,只要像缝褥子一样,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缝出个安稳来。而这份安稳里,藏着母亲的影子,藏着故乡的暖,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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