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假期回老家看看,母亲早就在院子门口迎接我们了。眼看着母亲一边接着我递过的东西一边说话,一旁的小黑早等得不耐烦了,在那里上窜下跳,扯你的衣服,舔你的脚,围着你打转。“好好,知道了,走,带你一同去看老外婆。”
90岁的外婆和母亲同住一个村,每回回老家,到家后先看望一下老外婆是我的习惯了。带好小礼物正准备出发,母亲却笑着说:“村里在做戏,你外婆在看戏,已经连续看了二个白场,一个夜场了,她精神着呢。”
“哈哈,在做戏?我也去瞅瞅。”
家在绍兴嵊州,除了有好吃的美食,三界大糕、小笼包、豆腐年糕、鸡蛋榨面名扬一方外,另一个却是名气更大了,那就是嵊州是中国第二大戏种——越剧的发源地。前些年漂泊在外,认识新同事或新朋友时,知道我是嵊州人,往往会被要求来上一段越剧。可惜我不会,是真不会。但家乡确实有很多草根越剧迷,尤其是老一辈,随口来一段那是不在话下,虽然不在那个调,但是那个腔。
小黑在前面欢快地奔跑着带路,宽敞的水泥路,两旁有序地种着绿植,还用木栅围着,新农村建设已见成效了。还没到戏场,时而婉转连绵,时而激情澎湃,时而低沉哀怨,时而欢快明朗的二胡音律就早早传入耳朵,咿咿呀呀的唱腔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加快步伐,不久便看到了村口的那个操场。看到操场,突然忆起40多年前某个初冬有薄雾的清晨,我穿得一身新衣曾在这里拍照,那也是件值得怀念的事。在那个没有砖瓦墙,没有水泥路的年代,作为村里唯一个用水泥浇筑的操场,曾经担负起晒谷、打豆子的重要使命。闲置多年后如今还能当当戏场用也不错。犹如步入晚年的人们,夕阳的余辉也是相当地美丽。如此一想,那么操场这位老角儿今日也是心情畅悦的吧。今日戏台就搭在这里,除去戏台用蓝色的蓬布盖顶外,整个观众席都用人字架构造了遮光顶。有了这个硕大的棚,既可防雨也可防晒。
我在操场的最后面站定,环顾了四周,没有着急去找老外婆。台上正唱得起劲,台下都看得入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就连小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挺直了身子,好似也在认真地听。那好吧,我也认真听上一段。今日戏份《西厢记》,台上一位年长的女性正在对一位年轻的男性说着什么,嘿嘿,光凭这咿咿呀呀的唱词我还真是一头雾水,听不懂啦。拿出手机查了查,度娘说这部作品具有很浓的反封建礼教的色彩,作者写青年人对爱情的渴望,写情与欲的不可遏制与正当合理,写青年人自身的愿望与家长意志的冲突;表达了“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爱情观。那今日台上应该是崔母勉强答应了婚事,却又以门第为由,令张生立即上京应试场景。
也有三四十年没有正式来现场看戏了吧,今日一听,腔还是那个腔,只是如今,整个戏台比记忆中高大上了不少,台正中以前的幕布改成了电子屏,台两侧还立有电子屏,用来报幕,戏服、帷幕都豪华不少。
小时候,一年中偶尔因为村里有什么大的事,譬如祈福什么的,村干部会挨家挨户筹集钱,请戏曲班来唱个一场二场的。我们管这种戏曲班叫小歌班,它是越剧诞生的初期之名。一个歌班有7、8个人,除了在台侧配乐的师傅外,生旦丑等角色有时还不是固定演出,还要串角,一人扮多个角色。那时候看戏,其实真正坐在椅子上,我是坐不住的,最想往后台跑,看看那些在台上头戴凤冠,手舞长袖的宫里娘娘们卸了妆是什么模样的?那个脸上涂满了黑白妆,台上上窜下跳的家伙为什么那么搞笑?掀开后台幕布的一角,可看到的或是满脸疲惫的演员们瘫坐在地上,或是手棒一个搪瓷杯子在狼吞虎咽填着饥,戏服下摆全是破破烂烂,污秽不堪,就连那皇后娘娘凤冠上的宝珠颗颗都暗然失色。在那样的年代,在真正流离颠沛的生活中,这些越剧的传承者没有放弃,让越剧能真正走出嵊州,走向全国,现在想来也是十分敬佩的。
想到这里,我起身走向后台。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齐赞新的戏服,同一款色有各种色系,小生、老生、小旦、老旦、小丑、大面各个角色都有各自一架,这样毛毛估下来起码也有几百件,戏服一旁是各种头饰、凤冠,满满一架,另一旁是各种道具,刀叉棒棍样样齐全,琳琅满目。演员们有些躺在折叠躺椅上刷着手机休息,有些品着茶,有些在准备下场,一切都融洽,一切都有条不紊。每一位演员、每一个物件都在他(它)原本的位置,完全没有了四十年前那令一个小娃娃看了都心生怜悯的悲伤。如今,这些越剧的守护者们不需要为了讨生活而去各地传唱,我想这才是真正对戏曲上的执着和痴迷了吧!
我转身从后台折回戏场去找老外婆,发现满头银发的她正精神抖擞地坐在第二排靠左的位置上,也不知是谁帮她抢的好位置,妈妈或舅妈?我轻轻地走了过去,在外婆身边蹲了下来。外婆并没有发现我,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那个凄凄切切的崔莺莺,面露替她惋惜的神情,入迷得很,好久都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轻轻叫了声,外婆这才缓过神来,看到我也是高兴了一番,只是少了平时拉着我的手非要说上很久很久的话的劲头,一边轻声和我说着话,一边眼睛还是朝台上望望。我浅浅笑笑,告诉外婆我听不懂所以只是来凑凑热闹,让她认真听。外婆连声说好的,好的,明天小歌班就要走了,明天我们祖孙俩好好说说话。
从外婆的身边猫着腰走了出来,正准备回妈妈家,意外发现阔别30年的小学同窗——尹赛飞同学正站在一侧聚精会神观着戏。也有30年没有见了吧,在30年前,天天放学一起走5里回家路的我们俩还是有很多很多讲不完的话,只是后来我也很少回家,联系就断了。今日一见,生活并没有在她脸上刻划太多的辛酸和劳累,真好。和越剧界一级艺术家何赛飞就一字之差的这位同学也是一个越剧迷,唱得一腔好越剧,只是没有走上这条艺术之路也是可惜。见到了久违的同学还是蛮高兴的,不料她手一指,
“你看,王老师也在看戏呢。”
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也有30年没有见的小学数学王老师,虽说隔那么久没有见了,但我还是在人群里认出了。只见他胸前双臂环抱,微微地点着头合着拍,一副陶醉的模样。
“王老师他现在住哪里,怎么会赶到这里来看戏的?”
“他退休后把老房子翻新装修了,就住在隔壁的上王沙。城里的房子有时去一下,他说还是住在乡下舒服。”
“那不是和你一个村?”
“嗯,是的,他身体还不错,就是前些年喉咙出了点问题,动了手术,现在讲话不太方便了。”
“那他现在还在拉二胡吗?当时他那么喜欢拉。”
“偶尔也会拉上一小段,你看他今日大概一大半劲是来听人家拉二胡的。”同学笑笑跟我说着,我又转身看了看老师。高大的身躯已没有往昔的挺拔,两鬓已花白,但沉浸在二胡声里的老师依然还是那么得纯粹,跟三十年前站在那个破旧的三尺讲台前,手握一小段碎粉笔一样得纯粹。
“你要去打一下招呼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对老师的拜访,我也应该学他一样,要纯粹一点,以后肯定有机会的。此时此刻,他最享受的应该是音乐吧!转过头看了看可爱的尹同学,跟我聊天,已耽误她对戏曲的欣赏太多时间了吧。
“你们都好好看戏,以后有机会的,我们再约。”
台上,崔莺莺正哭得梨花带雨,张生一旁一愁莫展。台下,二叔公半举着手臂,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烟都快燃尽了。三叔婆手里的蒲扇在机械地摇晃着,但不知有没有把清凉送到她脸上。外婆好似一点也不疲惫,那个日渐佝偻的背影今日特别挺直。只是戏场外面,孩子们却在欢呼雀跃,带着面具在嬉笑打闹追逐着。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