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最喜欢看别人放风筝,坐着能看老半天。他老爹不疯的时候,就醉癫癫的,也说过,咱买不起,就自己做,也许是醉话,到底,没有给做成。听说老爹以前是个侠客,不知怎么竟疯癫了,腿也瘸了,剑再拿不动,只提得起酒壶。捡女儿红回来时,顺口叫了这么个名字,显见他是真的喜欢喝女儿红。爷俩守着渡口边的一条破渔船,有时打点鱼,也换成了酒。附近的村民看不起他,捎带着女儿红也被孩子们欺负。因着是个男孩儿,曾有人可怜想收养他,当时饿得奄奄一息的他从疯老爹身边被带走,才养了几天,这孩子吃饱了就自己偷偷逃回去了,往死里打也不管用,如此反复,就不再有人动这心思了。
有一天,渡口来了一位真正的剑客。他想到下游去,这渡口只有这么一条破渔船,长河弯弯绕绕,险滩密布,只有老手才可安全抵达目的地,也便只能请疯老爹摆渡。可老爹疯起来三天,醉起来三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将剑客送到岸边去。那剑客见老爹的样子,对女儿红产生了同情。这孩子又瘦又小,皮肤黝黑,眼睛却像夜空中的星,大又亮,还带了点冷酷的寒意。
剑客走之前做了一只风筝送他。他看着风筝,呆呆地有些茫然。是只老鹰风筝,黑色的,展翅雄飞,大又长,一个人还有点拿不过来。有孩子看到他独自坐在河边捧着宝物似的捧着老鹰风筝,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想和他们一起放风筝的渴慕,就走过去,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孩子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女儿红却迟疑。就在他鼓足勇气想说好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大笑着拍落他手里的风筝,和其他孩子一起哄笑着说:“野孩子也想跟我们玩,回去找你的疯老头子吧!哈哈哈哈……”
风筝是纸做的,一拍就破了。他没有去捡,冷冷地看了看那些顽皮的孩子们,转过身走开了。一旁的老爹不知是醉还是疯,抱着酒坛子傻傻地跟着笑。
剑客有些不忍,说:“我陪你放风筝吧。”
他止步,说:“我没想跟他们玩,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明明那么喜欢风筝。”
“我看它,只是想到自己像风筝罢了。”
剑客看着这少年稚嫩的脸上却带着早熟而严厉的神情,心里一阵难过。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教你武功,以后就不怕人欺负了。”
女儿红显然被这话吸引了,说:“真的吗?”
他的脸因兴奋而泛起潮红,忽然他的眼光暗了一下,看着老爹,喃喃:“我走了,老爹可怎么办?”
“不是什么人都能说走就走,就像风筝,总有一根线牵着,线断了,风筝又能飞去哪里呢,只会跌得更惨。”
“凡事总有代价。我还没有要离开,你仍有时间考虑。”
晚上,老爹请剑客喝酒。这夜他比平时清醒得多,于是剑客表明希望他能助他渡河。女儿红不会喝酒,一个人躲在树洞里寻思着剑客的话,不知内心该如何抉择。老爹的脚步一深一浅从树前慢悠悠地走过,紧接着却突然顿住,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突然停摆,非常生硬,非常古怪。接着他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这只碗擦了剧毒,给那个剑客喝,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事成之后,还有一锭。”
“啊,是金子!好好啊,一定给爷办妥。”
老爹那熟悉无比的爽朗笑声,此时听来却有几分猥琐。女儿红心下一凛,老爹平时贪酒喝,宁肯爷俩饿肚子,也要拿值钱的东西换酒喝,可这回换的,可是一条人命啊!道是以前老爹痴癫不怪他,可是今天老爹脑子还算清楚,可怎么回事……
他心里着急,待他们走后,想去找剑客,又不敢去,万一剑客一生气,就把老爹杀了呢?思来想去的,他决定抢在他们喝酒之前,把碗给砸了。
想好了,他飞奔到船头,那时剑客已端起碗来要喝,酒欲沾唇,突然就被女儿红一喝。剑客缓住了手,老爹也是一惊。
女儿红劝说:“明天一早要动身,今天喝晕了头,到时谁来划船?”
“就喝一碗,饯行,没什么关系。”
倒是剑客先开了口。
女儿红见他又举起了酒碗,突然伸手夺碗。老爹的手也搭了上来,抓住了女儿红,生气地说:“小孩家家,凑什么热闹。”
“我也想尝尝女儿红的味道。”
“胡说。”
“我也想喝!”
“好好,这里还有,你抢客人的作什么。”
“我就想喝大叔的那一碗。”
小孩子再任性,也会轻易被原谅。
剑客笑了笑说:“那就给你。”
女儿红接过酒碗,不知怎的,手一抖,就摔碎了。
老爹看着他,一时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剑客顾自倒酒,一碗琥珀色,似月光,他盯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说:“老爹,你说这酒里会不会有毒呢?”
老爹一怔,瞪了女儿红一眼,脊背不免有些发凉。剑客是见过世面的人,今天这么一闹,起了疑心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毒碗被女儿红摔碎了,老爹直起腰来,夺过剑客手中的碗,佯怒说,“这是我亲自从醉香坊打来的,怎么可能有毒,不信我喝给你看。”
剑客想阻止,却不料他动作如此敏捷。咕咚咕咚一口气下肚,体内缓缓升起一股热流,他眯起眼睛,看这萧瑟的寒秋的夜,也温柔了许多。
然而这片刻的温柔刹那就不见了,深秋呵——冷风吹面,像刀抵着似的。无月之夜,还有什么能比星光更灿烂的,更寒冷?也许只有刀光。无数的刀光剑影,交错重叠,密密织紧。
女儿红想着,看来他们的计划失败了,要亲自动手了。他急前一步,挨向老爹,老爹忽然一摊,趴在桌上。他扶起老爹,心想怎么一碗就醉了呢?却见他嘴唇发紫,嘴角隐隐有血迹。
后来剑客是怎么带他杀出重围的,他全程木然,不复记忆。不过他终究做了剑客的徒弟,随了师父的姓,大名萧衍,行走江湖,渐渐也有了自己的名号。只是这位大侠,听说从来不碰酒,不论是谁,敬酒,罚酒,还从没人敢教他违过一次誓。
师父过世前几天,竟然一个人在放风筝。女儿红看着天空中飘着一只孤零零的风筝,呆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心底涌起一阵悲凉。
风势很给人脸面,师父的老鹰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线用完了一轴,又接了一轴,仿佛能接通天际,远远地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形状。
大概不能再高了吧,师父瞅着风筝也有些发呆,忽然他拔出徒弟的剑,割断了风筝线。
“师父!”
看到徒弟不解的样子,师父又露出了跟当年一样亲切的笑容,说:“你还记得当年我送你的风筝吗?”
萧衍想了想,说:“记得。”脸上带着可惜的神色。那风筝早被毁掉了。
师父顿了顿,突然问起:“可知道是谁做的吗?”
“当然是师父。”
师父望着遥远空中的那一点,缓缓摇了摇头。
“断了线的风筝,能飞得更远啊,孩子,那是因为线不愿纠缠着不放。有线牵着,就有了牵挂。牵挂是一种多么美好,又奇妙的情感。”
几天后,师父安详地走了。天上的风筝却还孤零零地飘着,好几天都看得见。他带着伤感的情绪,想去追回那只风筝,可是风筝飞远了,就像往事一样,随风而逝。
自那以后,无数个夜晚,他总是梦回到当年的渡口,半夜惊醒,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想起师父的话,再也无法入睡。于是他想或许那里能帮助他找到内心解脱的办法。沧海桑田的变迁,破渔船早就没有了,茅屋已变成一片晒渔网的空场。他想起老爹当年埋酒的地点,时隔多年竟然还在。经年的女儿红呵——真是香,他的徒弟没忍住,倒了大半坛下肚。另一个徒弟也打开一坛,里面却不是酒。女儿红接过来一看,坛子里除了几本剑谱外,还有几本毒经医经。莫不是老爹的武功绝学都藏在这里?一本手扎的封面题着,医毒圣手肉白骨,碧水剑下无活口。
碧水剑的名号他听说过,少年成名,中年后因沉迷药物练功,反而功力大退,最终被仇家们设局入套,虽大难不死,不幸也成了残废,就此连同他毕生的秘籍武学不知所踪。女儿红沉吟良久,想起师父在世时说,那风筝是他送的,却不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却又是谁?
老爹既然医毒双绝,当年那碗酒也必知有毒,可是他武功既废,不但无法照顾我,还会拖累我。他只能想到替师父试毒,以换取他的怜悯,收养下我,这样一来,他死之后我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想到这里女儿红不禁悲从中来。他突然抱起一坛子女儿红,深深地灌了一口。经年的女儿红呢,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好喝得眼泪都掉下来,一颗颗滚落尘土里。
201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