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三年元月十五,长安。
元宵佳节,按照惯例,皇帝要带着皇亲国戚在承天门燃灯祈福。
公主府外。
大长公主颜君如独自站在马车前,眉目微蹙问侍女翠菊:“驸马呢?”
翠菊面露难色:“回公主的话,驸马说他喝醉了……”
颜君如眸光一黯:“知道了。”
说完,她便上了马车。
马车汇入长安街的喧嚣,一炷香后,在宫门外停下。
颜君如刚从车上下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
她转身望去,只见驸马谢远怀策马而来,所过之处皆是受到惊吓的百姓。
嘶鸣的马越来越近,颜君如却不闪不避,面容镇定。
眼见就要撞到她,谢远怀勒紧缰绳,此时马头离她已经不到三尺。
谢远怀跳下马:“给长公主请安。”
他行了礼,但语调轻浮。
颜君如眼底微涩。
从成婚至今,谢远怀从来只称呼她‘长公主’。
好像对于他来说,自己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先帝强行赐给他的长公主。
颜君如摸着急躁的马,淡问:“你不是喝醉了吗?”
她戎马十余载,安抚马匹再轻易不过。
谢远怀懒洋洋拱了拱手:“喝了点小酒,公主莫怪。”
疏离不在乎的语气刺的颜君如心口一紧。
她攥了攥袖口,移开视线朝宫门走去:“进宫吧。”
她本将门之女,十四岁时便上阵杀敌。
爹娘兄长皆战死沙场后,先帝将她认作义女,位同嫡公主。
六年前,先帝重病,临终前赐婚两人。
婚后,她才知晓,满心欢喜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崇华殿。
“参见皇上。”
颜君如刚行礼,便被皇帝萧翌晨搀起:“姐姐,节后朕便能亲政,你搬回宫中吧。”
闻言,颜君如笑了笑:“姐姐已经嫁人,皇上也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般了。”
听见“嫁人”二字,萧翌晨眸底划过一丝幽暗。
这时,一太监跪道:“皇上,摄政王不来了,说是……说是病了。”
摄政王萧君执,乃是皇上的亲叔叔。
如今萧翌晨将亲政,与摄政王自然关系紧张。
“让太医去瞧瞧。”颜君如皱眉嘱咐。
萧翌晨握住颜君如的手,意有所指的问:“姐姐会一直在朕身边吗?”
“臣绝不敢负君恩。”
谢远怀看着面前的两人,似笑非笑地抿抿唇。
承天门。
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被橙黄色光芒笼罩着,为瑟瑟冬夜增添了几分暖意。
萧翌晨缓缓登上城门,身边跟着最受宠的妆妃。
颜君如停下脚步嘱咐侍卫:“你们当点心,小心走水。”
“是。”侍卫挺直胸脯。
她点点头,转过身,却撞上谢远怀望向前方的深情目光。
这份鲜少的深情全部停在了妆妃身上。
这一瞬,颜君如的心如沉浸了冰窖,寒凉刺骨。
她走上前,挡住谢远怀的目光:“改变主意进宫,就是为了见她?”
“微臣是驸马,眼里只有公主才行。”谢远怀淡淡道。
眼里是公主,心里呢?
颜君如强忍着心尖苦涩,语带警意:“她是宠妃,你是驸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似是撕开了谢远怀玩世不恭的皮囊,骤冷的声音带着抹憎恶:“公主贵人多忘事,早在三年前,您就已经警告过微臣了。”
妆妃是礼部尚书之女,也是谢远怀心爱之人,三年前被尚书献入宫中。
可在谢远怀看来,这是她一手促成的。
颜君如心口苦涩,移开视线:“要点灯了。”
点天灯,寓意天命。
这也是萧翌晨亲政前第一次点天灯,以往都是摄政王代点。
萧翌晨拿着火引,望向与谢远怀亲密地站在一起的颜君如,眼神晦暗。
天灯升空,颜君如闭上双眼祈祷:“天佑皇帝,国泰民安。”
突然,城门下的百姓惊呼起来。
颜君如一愣,抬头望去。
萧翌晨点燃的天灯竟迅速落下坠毁在地!
天灯坠毁,长安城谣言四起。
一夜间一首歌谣传遍大街小巷。
“天灯坠,天命传,天子亡。”
风云暗涌,御书房里的萧翌晨大发雷霆,宫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
颜君如端着药走了进来。
龙椅上,一脸怒容的萧翌晨见到颜君如,神色骤然变得乖巧。
颜君如将地上的书册捡起:“皇上,天灯坠毁不过是意外,此时更要静心莫叫有心人得逞。”
萧翌晨苦着脸喝下药:“姐姐,我真的能当好皇帝吗?”
“当然。”颜君如坚定答。
萧翌晨这才笑了:“七日后祭祖,姐姐要站在我身边。”
照理来说,皇帝身边应该站的是皇后。
只是天灯之事一出,倒叫她不好拒绝。
颜君如心中叹息一声,应了下来。
出了宫,她没有回公主府,径直去了忠义祠。
瑟瑟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划过祠堂屋檐。
堂上灵位密密麻麻,超过半数都姓‘颜’。
将门颜家,忠肝义胆,家国大义慷慨以赴,几乎都死在了战场,所以没有祖坟。
忠义祠几乎就是颜家的祠堂。
颜君如看着这些灵位,心中五味杂陈。
爹、娘和兄长皆壮烈殉国,颜家,如今也只剩下她。
也许之后,也只有她了。
颜君如跪下,红着眼叩了三个头。
出了忠义祠,颜君如红着的眼还未消散,就看见了马车边的谢远怀。
“你怎么来了?”颜君如忙整理了仪容,她不愿任何人看见她的软弱。
谢远怀视线定在她眉眼一瞬,又生生移开,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微臣自然是来接公主回府的。”
“劳你费心……饣并”
颜君如怔然道,内心隐秘的欢喜还来不及升起。
便又听谢远怀话带讥讽:“托先帝洪福,微臣才有为公主费心的机会。”
这话如冬风直扑进颜君如心底,寒痛乍起。
她唇线颤动,掩去眸中的苦涩:“驸马自己先回府吧,以后不必为我费心。”
颜君如径直上了马车,谢远怀却望向忠义祠,唇角轻挑:“好一个满门忠烈,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马车走在朱雀大道上,嘈杂中,颜君如还是能听见百姓们议论天灯的事。
她心中一沉,掀开车帘下了车。
听着周围百姓谈话,不觉间就走到了醉仙楼前。
颜君如下意识抬头朝二楼望去,只见一袭玄色刺金袍的萧君执立于窗旁。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清冷的目光落了下来。
颜君如收回视线,抬腿跨了进去。
雅间内,檀香冉冉,酒香四溢。
“皇叔不是抱病,怎么如此清闲?”颜君如摩挲着杯沿,眸光闪烁。
萧君执饮了口酒,薄唇轻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已经少了数万杯了吧。”
闻言,颜君如垂眸:“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她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他是胸怀天下的小王爷,他们是知己。
今日,他为揽权独大的摄政王,而她为拥护皇帝的长公主,他们是政敌。
于情于理,二人都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对酌共饮,商讨着国家大事。
“如儿。”
久违的称呼让颜君如怔了瞬。
恐怕这天下会叫她“如儿”的只有萧君执一人了。
萧君执看着她,略带着醉意的眼神蕴着几分隐忍:“你本可抗了先帝遗旨。”
颜君如本就手握边关大军,他又掌管十万禁军,新帝无实权,嫁不嫁给谢远怀只是她一句话。
外头的喧嚣因为雅间的安静而清晰了几分。
良久,颜君如才站起身,声音微哑:“天晚了,皇叔还是早些回去吧。”
一声声“皇叔”让萧君执眸色一紧。
他看着那准备掀帘而去的背影,眉目紧拧。
“你可知颜老将军生前为你定下的夫君是谁?”
颜君如脚步一滞,诧异地看向萧君执:“谁?”
“我。”
颜君如默然片刻,淡抿唇瓣:“皇叔醉了,如儿就先告辞了。”
说完,转头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萧君执缓缓坐下,失神望着颜君如未饮的酒。
若非先帝担心他与颜家联姻威胁皇位,颜君如又怎会成为他名义上的侄女!
萧君执紧绷着脸,漆黑的眸子中满是阴翳。
七日后,萧翌晨领满朝文武于朱雀台祭祖。
看到颜君如站在萧翌晨身边,许多大臣都面带不满。
进香后,大祭司为国运占卜。
杯筊落地,大祭司面色一变,而后又掷了两次后陡然跪下:“皇上,大……饣大凶。并”
话落,所有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萧翌晨眸底一凛:“何意?”
“牝鸡司晨,龙陨凤起。”
八个字,如惊天之雷,砸在现场所有人心中。
萧翌晨视线转落到身后的颜君如身上,君眸深幽:“朕相信姐姐。”
闻言,颜君如目光一怔,满心复杂。
没有‘起疑’,何来‘相信’?
朱雀台祭祖之后,群臣猜疑,朝堂内长公主威胁帝位的言论传的沸沸扬扬。
萧翌晨亲政没多久,便有御史联名上书,让颜君如交出兵权。
太和殿,气氛剑拔弩张。
颜君如似乎一朝就变得人人喊打。
“长公主非正统皇室,颜家手握兵权数十年,难保不起僭越之心。”
“牝鸡司晨,女子本就不该参政议政。”
颜君如看着这些人字字诛心,一副恨她入骨的模样,看向另一边一言不发的萧君执。
这些人大部分是萧君执的走狗,而另一些却是真心认为她会祸害朝纲。
她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只朝龙椅上的萧翌晨拱手。
“臣绝无二心,请皇上明察。”
一旦她卸下兵权,朝中将再无抗衡萧君执之人。
而龙椅上的萧翌晨看着对兵权一字不提的颜君如,笑意微漾,下了定论。
“我自然相信姐姐不会谋反,诸位爱卿多虑了。”
颜君如抬头,望着那双仍旧澄澈的眼睛,起伏的心似乎稍稍安定。
而更多难言的情绪就被压在心中。
公主府。
天气越发寒冷,颜君如看着烧的正红的炭发愣,连谢远怀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公主如今四面楚歌却仍能泰然自若,不愧是将门之后。”
谢远怀听似夸赞的话实则满含嘲讽,刺的颜君如呼吸一窒。
她堪堪开口:“清者自清,皇上心中有数。”
谢远怀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他掀袍缓缓落座:“公主不肯交兵权,信不信您最亲的皇帝弟弟会派人来刺杀你?”
闻言,颜君如的手微微一顿:“他不会。”
“公主不信,不妨与微臣赌一把。”谢远怀的笑带着不明意味。
颜君如怔了瞬:“赌什么?”
“长安城防图。”
听到这个赌注,颜君如断然拒绝。
城防图是长安命脉,岂能作为赌注。
“是输是赢,等过了今夜便一切明了。”谢远怀并不在意她的拒绝,起身挥袖而去。
夜阑。
瑟瑟冷风吹动着院内光秃秃的树枝,平添悲怆寂寥。
颜君如独自坐在檐下,一口口喝着冷酒,心思烦乱。
她望着漆黑无星的天,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明明相信萧翌晨不会杀她,可自己现在为何这般不安。
忽然间,摇曳的烛火熄灭。
剑光乍起,颜君如倏然起身防备,但来人那张脸却让她直直愣在原地。
那缕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她胸口。
“为什么不躲?”
来人声音也似剑光冰冷。
剧痛袭来,颜君如看着面前的男子,苍白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师父,为何是你?”
男子雕刻般的眉眼透着刺骨冷意,琉璃般的眼里映射着颜君如胸口渗出的鲜红血液。
一剑光寒万里遥,正是天下第一剑客,展风!
颜君如没有理胸口被剑刺穿的痛,哑声问:“师父为何不刺得更准一些?”
展风不言。
她苦涩一笑,抬手生生拔出了刺在胸口的剑。
剑尖鲜血低落,颜君如晃了晃,强撑住身子:“我一直以为师父是最了解我的人。”
展风收回剑:“你还当我是师父的话,就交出兵权。”
“兵权……”想起谢远怀打赌时笃定的声音,颜君如颤声问,“真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展风本是应她所求,去保护当时还年幼的萧翌晨,如今却来刺杀自己……
展风转过身,目光一暗:“若你做出有辱颜家声誉的事,我便替颜老将军清理门户。”
话落,跃身消失在夜色中。
血从指缝间滑落,砸落在冰凉的酒里。
刺目的红色却让颜君如想起了儿时展风经常给自己买的冰糖葫芦。
那时她刚学武,也很爱哭。
每当她哭时,展风便会给递给她一串糖葫芦,笨拙地哄着她。
颜家只剩她一人后,她便再没有落过泪。
如今这一剑,怎么就痛得让她眼前模糊了呢?
她唤来翠菊处理伤口,看见鲜血淋漓的伤口,翠菊心疼地红了眼。
“公主,您做的已经够多了,交出兵权也是保全自己啊。”
药粉洒在伤处,痛的颜君如脸色惨白:“皇上与摄政王势同水火,若本宫交出兵权,势必引来争斗,到时内忧外患,受苦的还是百姓。”
三更已过。
颜君如倚坐在榻上,神色从容地似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阵脚步声缓缓而来,她没有去看,也知道是谢远怀。
“你输了。”颜君如说着,语气却无半分欣然。
谢远怀看着她尽力掩饰依旧有些憔悴的脸庞,心底略过微不可察的烦闷。
“看我没事,你很失望吧?”
颜君如扯着嘴角。
闻言,谢远怀眉头微蹙:“公主无恙,微臣十分欢喜。”
说着欢喜,语气却无半点开心。
颜君如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眼中再难掩藏悲戚。
院门口,谢远怀停住脚步,回身望向颜君如投在窗上的剪影,神色复杂。
一个暗卫现身于阴影中,拱手道:“主子,属下已闻到血腥味,长公主分明是受了重伤。”
谢远怀收回视线,唇线微动:“不要再提此事。”
谢远怀走后,颜君如一夜未眠,天刚亮,一侍女便急匆匆跑来传话。
“公主,皇上口谕,宣公主入宫面圣。”
颜君如瞬时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换了身郑重礼服,以胭脂遮盖病容才离府。
马车上,愁绪如荆棘缠绕颜君如的心。
忽然,一阵孩子的笑声传入耳畔。
她掀开窗帘,望向路边正在嬉闹的一对姐弟。
姐姐高高举着梨膏糖,弟弟举着手跳着去够,够不到便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见他哭了,姐姐赶忙将梨膏糖递给他。
弟弟立刻笑了,拉着姐姐的手撒娇。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颜君如眼眶一热。
当年自己与萧翌晨也是这般亲密无间,然今日,一切都变了。
是姐弟,还是君臣,仅在萧翌晨一念之间。
入了宫,引路太监径直将颜君如带去了太和殿。
殿门口,颜君如顿了一瞬,她抬眼看着龙椅上正襟危坐的萧翌晨。
她怔然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他的神色了。
她一步步踏入殿内,立于两侧的朝臣视线紧盯着她的脚步。
她站定后,朝萧翌晨恭敬行礼。
待她直起身子,兵部尚书突然出列,朗声道。
“上天已然示警,为了江山社稷,臣斗胆,请长公主莫要贪恋权位,交出兵权!”
颜君如还没回话,众臣异口同声道:“请长公主交出兵权!”
心绪如浪翻涌,颜君如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她闭了闭眼,淡然开口:“若本宫不交呢?”
话音刚落,数十侍卫涌入大殿,冰冷的刀刃将她团团围住。
见状,颜君如怅然一笑:“好一个先礼后兵。”
她转头望向萧翌晨:“皇上也要臣交出兵权?”
萧翌晨淡淡勾唇,言语间尤带亲昵:“姐姐只要做长公主就好,接下来换朕来保护姐姐。”
听了这话,颜君如心中又酸又疼。
是姐弟,还是君臣?
答案已经很明显。
所谓相信,所谓保护,都只不过是夺取兵权的借口。
她看向神情淡漠的萧君执,一字字道:“臣,恕难从命。”
见颜君如这般强硬,群臣愈加愤慨。
你一句我一句数起颜君如的罪名,要皇上给她治罪。
只是翻来覆去,除了一个贪恋权势,竟再找不到一个实质性的罪名。
颜君如只是沉默。
突然,殿外传来一声嗤笑。
“好一群忠臣。”
颜君如一转头,竟是萧君执匆匆赶来。
他含着讽意的眸子扫了群臣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凭那不知真假的八个字,你们便敢在这殿上逼迫长公主,是忘了先帝去前说的话了吗?”
颜君如诧异得看着为自己说话的萧君执。
她以为,最想她卸下兵权的不该是他才对吗?
“还敢说长公主贪恋权势,”萧君执缓缓踱步,“若无颜家世代庇佑,你们何来的高位,何来的重权?”
所有人哑口无言,不敢与愤怒的摄政王争锋。
龙椅上,萧翌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
待萧君执说完,他抬了抬手,屏退了侍卫。
“皇叔说的在理,朕相信姐姐对朕的心,谁再提起此事,朕决不轻饶。”
萧翌晨眸色晦暗,让人难以看透。
而那“相信”二字更是让颜君如分外疲惫,满心苦涩。
她惨淡一笑,恭敬行礼:“多些皇上,臣告退。”
离开太和殿,颜君如疾步往宫门走去。
残阳余晖,照在她身上只余一片冰冷。
行至宫门口,身后一声“如儿”让她脚步一滞。
颜君如转过身,心情复杂:“多谢皇叔刚刚为我说话。”
听见“皇叔”二字,萧君执唇角微微一僵:“我更愿你和从前那般唤我‘君执’。”
闻言,颜君如一怔,垂手致歉:“那时年少无知,皇叔莫要怪罪。”
萧君执看着她极力疏远的举动,心渐渐收紧。
他上前一步,攥住她收回的手腕:“颜君如,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在颜君如愕然的目光里,他一字一顿。
“我对你倾心已七年之久。”
周遭的风似是都停了下来,颜君如只觉手腕被攥住的地方烫得似烙铁一般。
她眼底掠过一丝仓惶,蓦地使劲收回了手。
“皇叔,请谨言慎行。”
说完,她转头疾步朝马车走去。
萧君执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炙热:“如儿,皇上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你,谢远怀给不了你的,本王只会给你。”
颜君如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马车。
身后,萧君执脸色瞬时阴翳,双手紧攥。
七年,整整七年。
从不能宣之于口的忍耐到眼看她嫁做人妇的煎熬。
夜半醒来,梦中都是颜君如树下回眸一笑的那抹身影。
萧君执眼神渐深。
你既只拥九五之尊,那我便坐上那个位置,你也只能属于我了。
明华宫。
太监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复述颜君如与萧翌晨之间的对话。
听到‘倾心’两字,萧翌晨手中的杯子“咔”的一声碎裂。
尖锐的碎片刺进掌心,血瞬时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待太监说完,萧翌晨冷声怒吼:“滚出去。”
太监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嘭”的几声闷响,可见之物皆被掀倒。
狼藉中,萧翌晨目光阴桀的与平日派若两人。
他紧抿着唇,朝偏殿走去,这里是所有宫人的禁地,除了萧翌晨谁也不许进来。
殿内挂满了一女子的丹青,一颦一笑,竟都是颜君如!
萧翌晨轻抚着画中颜君如的脸,漆黑的眸中是几近疯魔的迷恋。
“姐姐,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放心,那些对你心怀不轨的人,我会一个个把他们杀了……”
直至薄暮,萧翌晨才从偏殿出来。
他唤来太监,让他去传妆妃。
半盏茶后,妆妃来了。
萧翌晨看着她,眼神幽暗:“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朕要你让谢远怀主动和长公主和离,无论用什么办法。”
妆妃愣在原地,惊诧过后,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喜悦。
“臣妾遵旨。”她行礼告退。
离开明华宫,妆妃回宫换了一身衣服。
她坐在铜镜前,葱白的手指拿着梳子轻轻梳着,眼底满是温柔。
终于,可以去见那个人了。
公主府。
翠菊前来书房通传,妆妃来访。
颜君如有些诧异,前往正厅见客。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妆妃人来。
颜君如的心隐隐下沉,她起身去寻,走到花园时,假山旁的两个身影让她脚步一滞。
是谢远怀和妆妃!
一旁的翠菊见了,立刻就要上前,却被颜君如抬手阻拦。
“公主?”翠菊不解地看着她。
颜君如怔怔望着站的那样近的两人,弥漫在心底的酸苦如剑。
此刻的谢远怀眉目间的深情与元宵灯会那晚一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颜君如眼底升起一片薄雾:“他们很般配是吧?”
翠菊抿唇,心疼不已:“公主……”
颜君如挪着僵硬的腿转过身,将所有悲戚尽数敛去后离开。
“公主……”
“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颜君如望着头顶的艳阳,泛红的眼圈溢着点点疲惫和迷惘。
约莫一盏茶后,侍女才来通传。
“公主,妆妃来了。”
颜君如敛去复杂情绪:“让她进来吧。”
一袭杏黄绫袄的妆妃款款而来,欠了欠身:“长公主。”
颜君如屏退侍女:“娘娘,请坐吧。”
她面色如常,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刚刚花园里那一幕。
妆妃手臂轻抬,声音温柔:“不必,臣妾只是代陛下来看看公主,公主既然无事,臣妾便回宫了。”
颜君如一怔。
妆妃却没有立即离开,她走近颜君如,轻笑一声:“对了,臣妾还没谢谢长公主这三年对远怀的照顾。”
“只是可惜,远怀经世之才,却无法入仕。”
颜君如眸光微黯,随即眉心紧拧:“他是本宫的驸马,何须娘娘感谢。”
妆妃没有理会颜君如的话,在屋内走了两步,指着桌上一盆青梅道:“长公主,您还是把这盆花换了吧,远怀不喜欢。”
她微微一笑:“毕竟我们青梅竹马,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您说呢?”
这话如同刺扎进了颜君如的伤处,痛的如烈火灼烧。
妆妃说完,躬身行礼:“言尽于此,臣妾告退。”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直至院门,妆妃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房中那苍白的人。
她攥紧了袖口,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夜阑,驸马房中。
檀香冉冉,炉中的炭奄奄一息,颜君如出神的坐着,忘了加炭。
谢远怀三更才归,见到自己房内的颜君如,眼底划过一抹诧异和警惕。
他顿在门口,抱臂懒散出声:“不知公主为了何事大驾光临?”
颜君如回过神,望着他桀骜模样,心中沉沉。
她轻声开口:“花园的事,我已经封了口,你之后莫要再与她见面,谨言慎行为好。”
谢远怀神色一变,目光锐利:“你用她威胁我?”
颜君如微怔,心上漫过难言的疲惫和难过。
“你若觉得是威胁,便是吧。”她垂眸起身朝外走去。
冷风吹熄炭盆内最后一丝火星。
擦肩而过那一瞬,谢远怀突然冷笑一声,风轻云淡似的开口讽道:“公主也知道谨言慎行吗?”
颜君如心骤然一紧,顿住脚步,抬头看向他。
“什么意思?”
谢远怀弯下腰望着她,目光冷的像湖底最寒的水。
“您与摄政王不见得比微臣干净。”
四目相对间,颜君如只觉四肢都变得冰凉无比。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只因他慵懒的语气隐隐带着丝阴桀,笃定而不屑。
酸胀的眼眶让颜君如有些无措,她不愿谢远怀看见自己的眼泪,只扔下一句“歇息吧”便匆匆离去。
谢远怀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心底划过一缕莫名的烦闷。
次日,刚过晌午,宫中便传话让颜君如进宫面圣。
御书房。
这里颜君如来过无数次了,可没有一次比今天更压抑。
继上次太和殿之后,这是‘姐弟’俩第一次见面。
朱红大门在身后关上,书房就只剩萧翌晨和颜君如两人。
“臣拜见皇上。”
颜君如行礼,可还未跪下就被萧翌晨搀扶起来:“姐姐,只有你我二人时不用多礼。”
他靠的很近,以至于颜君如都能看清他眼中的自己。
“臣不敢忘君臣之礼。”颜君如微惊,不露声色地抽出手,拉开二人的距离。
掌心的空荡让萧翌晨眸色一暗:“姐姐还在怪我吗?”
带着委屈的声音让颜君如心中一梗,又忍不住的心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颜君如躬身,一字字道:“臣知道皇上有疑心,但臣发誓,若臣背祖弃国,必定万箭穿心……”
话还未说完,萧翌晨面色一沉打断了她:“姐姐!”
颜君如深吸了口气,还是把话说完了:“……不得好死。”
随着‘死’字落音,御书房里静得吓人。
颜君如没有直起身,她看着地面的云纹地毯,心头发紧。
半响,她才听到萧翌晨低沉的声音:“听妆妃说驸马与姐姐不和,不如我下一道和离圣旨,这样姐姐就可以回宫了,也可以像以前一样陪着我。”
颜君如一怔,意识到萧翌晨在转移话题。
她猛然抬头,望进萧翌晨泛着幽光的深邃双眸。
却发现他竟是认真的!
“驸马很好,臣与他并无不和。”
她淡淡拒绝,暗自攥紧了手。
萧翌晨眼底划过一抹狠厉,唇角轻漾:“姐姐待驸马真是一片深情,只是驸马似乎毫不领情呢。”
闻言,颜君如喉间微哽,说不出一字。
日将暮,忽然下起了小雨。
颜君如才回府,便遇上准备出门的谢远怀。
“你要去哪儿?”她脱口而出。
谢远怀一副懒散模样:“微臣比不得公主,王府皇宫都去得。”
满含讽意的话直直刺入颜君如的心。
她忍不住上前拉住谢远怀衣袖:“皇上与我只是姐弟,何况我与摄政王从来都是清白的……”
那声音,无力而隐忍,却叫谢远怀心头莫名的怒火越发旺盛。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冷得似冰:“公主高洁,不然怎会得皇上和王爷青睐。”
说完,他抽出衣袖,漠然离开。
颜君如踉跄了一下,缓缓的,慢慢的攥紧了空无一物的手。
忠义祠。
雨水从瓦檐滴落,砸在满是青苔的台阶上。
颜君如推开祠堂门,看着堂上众多灵位,半响哑声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话落,展风缓缓走了进来。
颜君如苦笑:“师父一路跟着我,是决定要清理门户了吗?”
展风眉心一拧,并未说话。
见他不说话,颜君如苦笑一声,目光惆怅:“人是不是都会变?”
展风、萧翌晨、萧君执和谢远怀,仿佛都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些人,一个个陌生的让她心寒又害怕。
闻言,展风眸色微变,淡淡道:“谨言慎行。”
又是谨言慎行,难道她还不够谨言慎行吗?
疲惫似乎要压弯她,连同站立都变得艰难,她呆呆望着那些灵位,缓缓道:“师父,若我死了,你可以帮我把灵位放在这儿吗?”
展风眉目如冰:“不行。”
清晰的两个字如雷震响在颜君如耳畔,她眼眶一涩:“是因为你觉得我不配吗?”
展风望着她那消瘦的背影,始终没有回答。
他转身一步步离去,却握紧了手中的剑。
时日接近晚冬,开始整日的下雪。
匈奴开始骚扰边关,边关进入备战期。
颜君如开始忙的不可开交,粮草,布局……都需要她操心。
这日,边关来信。
颜君如批注后正准备盖印,却发现暗格中的帅印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紧,紧蹙起眉。
回复的信件还没发出,这时,一个小厮急忙跑来:“长公主,皇上圣旨来了。”
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大而洪亮:“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长公主颜君如即刻进宫,于太和殿前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只是入宫,需要传旨这么隆重么?
颜君如神色一凝,莫名有些不安。
莫名的情绪如座大山压在颜君如的心上。
她没有更衣,一身霜色袄,一只白玉钗,素洁无比。
“哇——哇——!”
刚走出府门,几只乌鸦粗劣嘶哑地鸣叫着掠过颜君如头顶。
乌鸦头上过,无灾也有祸。
颜君如突然想起这句话,她皱了皱眉,收回视线踏上马车,可刚站上去,“咔”的一声,车轴突然断裂。
马受惊嘶鸣,险将她甩了出去。
翠菊连忙扶住颜君如:“公主,没事吧?”
“没事……”颜君如看着翻倒的马车,忐忑的心渐渐沉了底。
她让人重新备了辆马车,朝皇宫驶去。
摄政王府。
萧君执看了眼日晷,对负手而立的谢远怀说:“时辰到了,希望你不要后悔。”
谢远怀眼神一暗,声音讥讽:“微臣本以为王爷对公主情深义重,是绝不会同意此次计划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萧君执没说话,率先出了府门。
他要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可是那个人站的太高,他只有将她拉下来,她的眼中才能有他的位置。
与往日不同,祥和繁荣的长安,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肃杀气息。
颜君如掀帘一看,竟见街上多了许多带着刀的侍卫,似是巡逻,有似防备。
她攥紧了手,心头苦涩。
这一天还是来了……
马车缓缓驶进宫内,最后停在了殿外。
颜君如掀开车帘,眼眸一震。
太和殿前站着三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萧翌晨、萧君执还有……谢远怀。
偌大的殿前满是侍卫,如同那日在殿内一样,手持武器将她围困在中间。
颜君如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阶上三人身上:“想不到唯一能让你们和睦的,便是同仇敌忾的对付我。”
平静的语气让各怀心思的三人神色微变。
谢远怀执起手中的密函,扔在颜君如脚下,眉眼轻佻:“此言差矣,长公主,是你暗中指使边关先锋勾结外族,企图谋反在先。”
颜君如看着那盖着自己帅印的纸,心一点点被勒紧。
原来是他……
“放弃兵权,对你对朝廷都好。”萧君执目光冷然。
颜君如紧抿着唇,望向萧翌晨,嘶声问:“皇上又想说什么?”
萧翌晨嘴角弯着抹笑意:“只要你做回朕的姐姐,朕不会怪罪你。”
呼吸都像是被扼住了。
颜君如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各方平衡,却始终败给了易变的人心。
“若我还是不交,你们要怎么对我?杀了我?”
颜君如面无表情,负手而立。
“公主府此刻应该已经鸡犬不留。”
谢远怀嘴角扬起一个残忍笑意:“边关大雪,大军镇守防卫匈奴,为了天下百姓,我想长公主是绝不会动用手中虎符的。”
颜君如大脑一片空白,良久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们等了几个月,原来就是在等这场雪。”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被信任之人背叛更凄凉可笑的事?
她望向那高高阶梯,本来熟悉的面容在此刻陌生得可怕。
她缓缓从袖中拿出虎符:“如你们所愿。”
谢远怀走下台阶,接过虎符。
查验无误后,一挥手:“请长公主暂时在天牢小住。”
话音刚落,几个侍卫立刻上前将她羁押起来。
颜君如一惊之后,心中寒意蔓延,她望着谢远怀,无声地说了句:“是我输了。”
输的彻底。
死灰般的眼神刺的谢远怀心莫名一颤,他收紧了手,忽视掉这本不该有的情绪。
天牢。
阴冷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血混着汗从颜君如的发梢滴落在潮湿的地上。
牢头挥了挥手中带血的鞭子:“你真不怕死?”
颜君如奋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扯了扯嘴角:“我原该怕……但一想到没有人在乎,我便不怕了……”
一个小小牢头能对自己下如此重手,背后定是受了人的指使,但她已经不想知道是谁了。
突然,沉重的牢门“吱”的一声开了。
牢头刚一转身,一把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血溅在颜君如惊诧的脸上:“师父?”
长剑被拔出,牢头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地,展风一剑劈开锁链,将她护进怀内。
颜君如看着他清冷眉眼间隐隐的痛心,眼眶泛酸。
她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可临了展风却来了。
被折磨了几日的颜君如瘫软的如同一滩烂泥,展风将她打横抱起朝牢门口走去。
颜君如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却笑了:“师父……等我死了,你可以……带我去见爹娘……和哥哥吗?”
展风拧眉:“不行!”
血汩汩从伤口淌出,颜君如眼睫猛颤。
却听展风声音头一遭有了波澜。
“我不会让你死。”
颜君如眼前漫上雾气,靠在展风怀中,意识开始模糊。
走过幽暗的天牢,刺眼的日光照得她闭了闭眼。
谢远怀慵懒而冰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展大侠果然武功盖世,竟真的单枪匹马劫持长公主!”
颜君如睁开眼,落日下,晚霞映着血一般的光辉。
天牢前方,是一片甲胄铸成的城墙。
谢远怀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意,橙黄色的余晖似是都被他化成了寒冰。
颜君如心狠狠一抽,骤然明白了这是谢远怀早就料到的。
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将她周围所有人赶尽杀绝!
颜君如脸上血色全无,然而下一刻,所依靠的温暖将她更揽紧了几分。
“别怕。”
展风抽出剑。
谢远怀看着这一幕,眼中燃起丛丛火焰,心口处说不出的烦躁。
他冷哼一声,手一挥,所有人朝展风拼杀而去。
“师父,放下我,走吧……”颜君如哑声哀求。
展风却宛若未闻,刀剑碰撞声像是一道道响雷,震的人心慌。
滚烫而黏稠的血滴在颜君如的脸上。
士兵的……展风的!
展风脸色惨白,唇角滴着血线,通红的双眼坚毅地望着前方。
颜君如望着展风,浑浊的双眸满是不解:“为什么要救我?你走啊……走啊……”
明明不久前他还想杀了自己。
在他眼中,她家国皆负,可为什么还要冒险来救她?
展风轻启薄唇,每个字都带着血:“因为你是我……徒弟,我想让你……活下去,自由自在的……活着。”
听到这番话,颜君如眸色一震,恍如卡在心头的刺突然被拔出。
她红了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苍色的衣衫不知是被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染成了红色,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了一抹殷红。
“噗”的一声,一支箭穿透展风的肩膀,划过颜君如的鼻尖。
展风身形一颤,却紧咬着牙将怀中人稳稳抱着。
颜君如眼泪顷刻决堤:“你快走,不要管我了……”
又是一只穿刺穿盖的箭,展风陡然跪倒在地。
“师父!”颜君如心如刀割,可全身却无力地只能仍由他将自己护在身前。
下一瞬,无数支箭铺天盖地的射来。
颜君如只觉天都被这些利箭遮蔽,只剩下一片漆黑。
一支、两支、三支……
随着一声声闷响,展风胸襟的血团不断变大,颜君如的心霎时被撕裂了一般剧痛。
血肉横飞间,展风抬眸,哑声温言:“如儿……不哭,师父……给你……买了糖葫芦……”
他抬起颤抖的手,从怀里拿出一串糖葫芦。
颜君如煞白的脸噙着几分恐慌,脑子空白的只剩下了多年前与展风相处的点滴。
还没等她接过滴着血的糖葫芦,几个侍卫突然一把将她扯离。
“师父!”
颜君如挣扎着,手无力地朝依旧保持递糖葫芦姿势的展风伸去。
一侍卫忽然道:“放箭。”
“住手——!”
撕心裂肺的哀嚎丝毫不能阻止这第二次更无情的箭雨。
血色的身影仿佛跟着余晖缓缓消失,而所有的疼痛都像是汇聚在了颜君如的心上,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尽数刺破。
那个对她如亲妹妹,教她武功的师父,那个不苟言笑却心思细腻的师父,那个总是在暗处保护她的师父……
颜君如无助地放声大哭,更觉心中最后的支撑都开始崩塌。
箭雨终于停下,她推开侍卫,踉跄地跑了过去。
“师父!师父!”颜君如颤抖的双手竟无法触摸到展风的身体,所及之处皆是冰冷的箭。
她怔怔看着地上那串和血混在一起的糖葫芦,悲痛欲绝地捂着剧痛的头嘶声大喊。
哀恸的哭声让谢远怀心绪烦乱不已,他走上前,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请长公主回去。”
颜君如看向她,滴血般的双眼噙满怨恨。
她紧抓起地上一支箭,用尽所有力气朝谢远怀刺去。
谢远怀目光一凛,轻易地躲开将她掀翻在地。
“谢远怀,我恨你!”颜君如嘶哑着嗓子疯了一般怒吼着。
谢远怀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吩咐侍卫将她带会天牢。
最后一丝阳光都淹没在漆黑的夜中,阴暗寒冷的天牢弥漫起一股绝望的气息。
颜君如不吃不喝,靠在墙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墙上的一扇小窗。
沉重的牢门再次打开,萧翌晨走了进来。
见从前那般明媚的人狼狈而苍白,他面色一沉:“姐姐。”
颜君如迟钝地抬起头,一言不发。
陌生的眼神刺的萧翌晨心一紧,可更厌恶她对自己的冷漠。
他看着浑身是伤的颜君如,痴情的眼神却带着丝暴戾:“我已经把那些打你的人全都处死了,我不会再让姐姐受到任何伤害。”
萧翌晨丝毫不在乎颜君如满身血污,伸手将她抱起离开天牢。
“姐姐,以后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似是孩童般天真的语气却让人听着胆颤心惊。
颜君如想逃离,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只能任由萧翌晨将自己带走。
她从没觉得皇宫的夜这么冷这么漫长。
无论萧翌晨给了她多少华服首饰,她始终是一袭白衣,发间一条素色缎带。
不知过了几天,妆妃突然来了。
当看见消瘦得不成人形的颜君如,她顷刻红了眼。
印象中,她是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俊秀将军,如今竟成了笼中鸟。
“长公主。”妆妃轻唤了一声。
颜君如黯淡的眸色闪了闪,没有说话。
“谢远怀谋反,摄政王也反了,皇上自食恶果,自顾不暇,我是来带您走的。”
闻言,颜君如心一震:“你说什么?”
妆妃不忍的说:“其实当初天灯坠毁、大祭司占卜一事都出自皇上之手,”
“谢远怀背后站着世家势力,也早就蠢蠢欲动,而摄政王……当初大臣集体上书就是他指示的!他为你说话,是以退为进啊。”
短短几句话就像在颜君如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毫不自知。
颜君如眼眶一热,悲戚笑道:“原来如此……”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妆妃没说话,只是说:“过两日,我就来接您。”
可过了两日,颜君如没有等到妆妃,宫内忽然响起凄厉的惨叫。
摄政王的近卫冲进颜君如宫中:“云奚奉王爷之命,护送长公主出宫。”
颜君如看着他手中滴血的刀,声音沙哑的有些苍老:“他终究反了吗?”
云奚面无表情:“不反就得死。”
颜君如听出他语气中隐隐憎恶,不由又问:“你恨我?”
“若没有长公主,王爷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云奚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颜君如僵在原地,心的某处似是因着这番话慢慢塌陷。
是啊,是她的错。
若她不手握兵权,若她早早死在战场上,是否一切都会回到最初……
半晌,颜君如扯了扯唇角:“你这般恨我,必不是真心来护送我的吧。”
云奚冷眸一变,忽然跪下将剑双手奉上:“此事因长公主而起,还请长公主莫再霍乱天下。”
太和殿前。
三军剑拔弩张,不久前才同仇敌忾的三人此刻兵戎相见。
萧翌晨像是个看客,目光阴桀:“不愧是朕的臣子,谋反都做的滴水不漏。”
谢远怀弯起嘴角,眉梢眼角都带着十足的野心:“能争为何不争?”
闻言,萧君执神情渐冷:“贤者安天下,你不贤,便休怪人反。”
说话间,他不由担心起颜君如。
不知云奚有没有将她安全地带出。
突然,浑身是血的云奚捂着手臂踉跄地冲了过来:“王爷,长公主抢了剑和马,朝城楼去了!”
听见云奚这番话,原本对峙的三人心中皆是一顿。
谢远怀、萧翌晨和萧君执互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敛去锋芒朝城楼赶去。
残阳中,一抹白色的身影迎风伫立在城墙上。
摇摇欲坠的身影刺的匆忙赶来的三人心一震。
“如儿,快下来!”萧君执急切地唤了声。
颜君如望着已经满目疮痍的长安城,慢慢收回了目光。
一路上,血和嘶喊像是一根根刺穿心的箭。
颜家苦苦守卫的江山变得如此混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毕竟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颜君如!”
谢远怀的声音让颜君如回过神,她哑声道:“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悲凉至极的语气让谢远怀眸色一紧。
晚霞映着颜君如的脸,平静却又绝望。
萧翌晨攥紧缰绳,目光紧紧盯着她:“姐姐,跟朕回去吧。”
回去?
她也想,可惜……
“回不去了。”颜君如淡淡道。
她满腔愤懑没有归处,本该恸哭却没了眼泪。
所有的所有,都变成绞在心口的无力。
她看向谢远怀,望着那双冷漠到从未有过自己影子的眼睛:“我全心全意爱着的夫君心有所属,为了别人不惜厌弃陷害我。”
颜君如顿了顿,复看向萧翌晨:“我小心护着长大的弟弟,为了江山与我反目成仇。”
她仰头双肩一松,目光落在萧君执身上:“我曾交付生死的知己,为了权势地位……也要置我于死地。”
最后,颜君如看向手中长剑,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而视我为叛国的师父,反为了我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她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着一个个故事。
瑟瑟寒风却将这字字泣血吹去了长安的每个角落。
谢远怀全无平日的桀骜,紧握的双手青筋凸起。
他不该在乎颜君如的生死,可眼前的一幕却像是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了呼吸。
萧翌晨命人上城楼,可得知门已被锁死后,心霎时沉进了深渊。
萧君执正想开口劝,却见颜君如拔出了剑,他忽的明了,心弦剧震。
“如儿,不要——!”
颜君如眺望曾繁荣昌盛的长安城,心里满是悔恨。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连累了展风,更恨自己丢了颜家的脸。
颜君如将长剑横在颈上,沉叹一声:“长安二十余载,只剩下这条命,便也给你们吧……”
话落,剑刃恨命划过脖颈,刺眼的鲜血顷刻溅在飘扬的旗幡上。
“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