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秋园》,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总觉得应该为它写点什么。这本书被称为女性版《活着》,在这部载满中国女性苦难的小说里,有一个人格外引起我的注意:秋园的丈夫——杨仁受。
这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他起初带着秋园过了一段好日子,但婚后大部分时间里,仁受的“贡献值”很低,甚至被认为在一步步“拖垮”这个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秋园被邻居富平轻薄,仁受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说出令人心寒的话,这些都成为我们讨厌他的理由。
但当我仔细回看仁受这一生,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时,对于他那些看似不合理的选择、贸然的举动,便多了一份理解和了然。
书中,仁受的身份几经变动:国民政府官员、山起台乡长、田粮局局长、教师、农民......但在我看来,他真正的身份始终是“知识分子”。仁受一生过得并不平坦,仅有的“高光”时期一是在国民政府当参谋,二是在山起台中学当老师,这两个身份都因为他读过书、有文化,能凭知识赚钱养家。所以说,即便身份多次转换,仁受本质上仍是个“读书人”。
从风光无限的国民政府官员,到最后贫病交加、落魄离世,仁受的悲剧其实有迹可循。他经历过三次重大的命运转折,而这些关键时刻,都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这个知识分子,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
01 中途下船,人生航向从此扭转
1937年,仁受带妻儿从南京向重庆转移,时局危急,他本不该有所迟疑,但从小受过的教育在拼命提醒他:你怎能如此不孝,竟打算不看一眼老父就走!不愿遭受良心的谴责,仁受携妻儿中途下船,此刻的他根本不知,命运在这一刻已然改写,他再回不去那艘驶向远方的船,人生后半段也将囚禁在这片土地上。
作为一个读书人,仁受骨子里多少有些天真,或者说是对人性的盲目乐观,所以他才会在回家后不久,便被弟弟骗得一无所有。他善良又心软,总能理解别人的难处,可对自己却原则性极强,所以他能帮年三十夜里来偷米的贼,却不允许自己占公家一点便宜。
但仁受这样的人能有几个?面对身边的不公与黑暗,仁受能做的太有限,更不屑同流合污,时间久了,他便产生深深的无力感。改变不了别人,仁受只能试图改变自己,于是,他做了人生第二个重大抉择。
02 改当“农民”,人格尊严受到挑战
1949年新中国成立,在接下来的土改中,仁受一家分到田地和房子。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仁受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在家里喜笑颜开:“我就是想过一种农家乐的生活,当个农民好自在,可以少和人打交道。这有几好,几单纯。”
可见,此前的生活让仁受倍感煎熬,他向往单纯宁静的田园生活,所以在教师和农民的身份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作为知识分子的仁受,骨子里还是有些“清高”的。他不想打交道的人,自然是周围那些跟他“道不同”的人,从这个角度看,就不难理解仁受为何舍近求远,偏要离开熟悉的花屋里,搬到人生地不熟的黄泥冲了。人嘛,都想在一个新环境,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然而,成为农民后,仁受的日子才真正不好过起来。因为不懂种田,他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因为缺乏生活常识,他把刚长出来的韭菜当野菜割了下来;因为疝气病严重,他再不能干重活,只能尽量在床上躺着......他对这个家的实际贡献已经非常小,生活的重担完全落在了妻子秋园和女儿之骅的肩上,这对向来自尊心极强的仁受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所以,当之骅多次提出想要读书,而家里根本无力负担时,作为一家之主的仁受才会扑通一声跪在女儿面前,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承诺明年一定送她去读书。那不是一时气话,而是一个男人在无法给予家人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无法满足女儿求学的渴望时,内心最绝望的挣扎。
此时已经身在谷底的仁受,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即将再次迎来暴击。
03 成为“旧官吏”,命运开始急转直下
1953年,土改复查,仁受曾在国民政府任职的历史被翻出,他被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被集体批判不说,家也被搬空,这让本就艰难无比的生活雪上加霜。
从自恃清高的“读书人”,到人人喊打的“旧官吏”,这是仁受经历过最沉痛的打击。他的人生开始急转直下,命运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从此再未散去。
秋园去寻找失联已久的大儿子,二十多天后,家里已经一粒米都没有了。仁受腿脚不便,女儿之骅决定外出讨饭,出门前,仁受从屋里追出来,用刷子把之骅从上到下刷了一遍。从前,仁受做完这个举动会高兴地看女儿出去玩,此刻却是眼睁睁看她去讨饭,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在极度贫穷和饥饿面前,人的尊严会变得异常脆弱。即便是仁受这样的读书人,也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变得恶形恶状,吃饭时毫无形象,吃完还贪婪地望着饭钵。那是一个人面对生存时,爆发出最原始的渴望。
此时的仁受本就站在崩溃边缘,偏又发生秋园被邻居富平轻薄的事。一瞬间,积压已久的不满、愤怒、怨恨、耻辱像泄闸的洪水一般,全部喷涌而出。这成了压倒仁受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脱口说出令人寒心的话,伤了家人,也伤了自己。
贫穷、饥饿、对妻儿的亏欠、被人明目张胆地欺辱......至此,作为知识分子的仁受,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于他而言,往后的日子,只剩下“活着”。
写在最后
回顾仁受这一生,我有时会想,命运到底是从哪儿生出枝节的呢?如果他一开始选择不下船,或者没辞去老师一职当农民,又或者土改复查时没被改划为“旧官吏”,是否能更安稳、少些苦难度过这一生呢?
可是,生活从来没有“如果”,命运之手的魔法,任谁也窥不见、猜不透它。无论是曾经的仁受,还是现在的我们,在命运面前永远渺小而无力。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活着,也许艰难,也许绝望,但要记得:哪怕你再糟糕,仍有人视你如珍宝,你所厌弃的现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未来。
所以,拼尽全力去活吧,哪怕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