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经年_川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九期：师父/徒弟
师父跟我说，他这双手糙得很，茧子像山峦一样遍布掌心，一年到头都灰扑扑的，像他这个人，灰扑扑的，生来就注定不是光耀门楣的大人物，成了个一心扎在木头堆里的修复匠人。
或许是和木头待得久了，他总是说自己木木的，用别人调侃的话来说，就是“固执”，他自己也认了。说来也是，和师文在故宫修文物时，他对成品的要求极为严苛：用刀不对，便要重刻；图案稍有不同，便要重画；纹样不清，便要伏在文献堆里字字考证,再细细描画……做工时，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立在灯光下，显得沉静又温和。我曾经笑话他，他却少见地冷下脸训斥我，脖颈上的伤疤在我眼前晃得生疼。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在师父暗哑的嗓音里，我窥见了一段岁月。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华， 东北三省很快就沦陷了。那时师父才刚进故宫博物院，听着一群人从早到晚地在他耳畔吵嚷看，城墙内外，人心惶惶，空气里混杂着忧惧与愤怒。这时候，有人提出来：要是日军打过华北来，这博物院里一百万余件文物该何去何从?
自然有人建议道：不如全部打包，往南边运，避一避吧。
有人又问：那么多文物，全部打包运送，人力物力要消耗多少？文物的损耗又会有多大？这不现实。
一拍案而起之人冷声怒骂道: 一群懦夫！山河危亡之际，尔等想的竟不是为国抗战，反而先考虑起文物的安危来，为了一些金银古玩，置国家于不顾，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
场面一时变得激愤了，吵的吵，骂的骂，讲些文物不过金银财物之类云云，最后不欢而散。
1933年，元旦，新年的钟声没有敲走人们头顶上的阴云。仅仅三天，日军便突破了山海关，北平岌岌可危。
天是昏沉的，狭小的会议室里，关于文物的话题再一次被翻了出来。冬日的寒风从窗外呼啸而过，紧张形势下，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文物南迁的工作，极为艰巨，我们都是和文物打交道的人，深知它们的价值远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难道诸公甘愿让我泱泱中华文化之精髓被倭寇所掠吗？”
那人铿锵有力地说：”文脉在，根就在。中华不会亡。”
一夜之间，宫墙内的人们都像旋风一样忙碌起来，一箱一箱，封装，搬远，准备启程。我师父就跟在师公身后，一件件打包文物。师公跟他说：“今后，你就是个战士了。”
“为了什么而战斗？”
“……”
启程哨响，师公拍拍我师父的肩：“保重。待你凯旋。”
…………
夜幕沉沉，杂草丛中，混着虫子阵阵轻鸣，一支队伍正猫腰推着几大车文物。 月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斑驳的碎影映在古朴的封箱上，洁白的封条闪烁着轻柔的光。暗夜之下，只听得脚踏枯叶的“吱呀”声。
云层在夜幕中翻涌。我师父领着一行人在寂静的山道上潜行，车轱辘辗过细碎的岩石，木箱随着山路上下颠簸，却也行得平稳。一路南下，师父平日里拿锉刀的手渐渐生出茧子来，日日穿行于深山老林的双臂上早已布满野虫叮咬的红包。但他没有停下，跨过漫漫隆冬，几大箱文物再一次见到了和煦的春光。
那日，行了数月的师父望着明媚的日光, 朝伙伴们笑了，端的是意气风发：“我们终于到西南了！”
是夜，一行人推着几大箱文物，借宿在四川宜宾一个酒窑里。数日来连轴转地奔波，早已让大家都疲惫不堪。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论当下国内战火不息，内忧外患，中华民族的危亡就在千钧一发之间，不由心生感慨。渐渐地，人语声沉寂下去，所有人都望向我师父。师父的脖颈上还缠着白花花的绷带，殷红的血珠浸染了一小片——几日前，一行人遭到了敌军的空袭，所幸文物未受损，师父却挂了彩。
石窑里，他悠悠地、缓缓地开了口：“二队也快到西南了。几天前碰见了一个二队的伙伴，队里派他来跟我们报信。”
顿了一会，师父极其艰难地开了口:“但是他牺牲了。就是在那场空袭里。”
静默，良久的静默。
“出发之前，我师父同我说，现在我们都是战士了，当时我尚且不知为何而战斗。而今，我想诸位皆同我一样，担得是中毕文脉五千年，负得是民族根基永不倒。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行匠人之事，修千年古物；但倘若盛世将倾，家国有难呢？”
“文脉在，根就在，中华不会亡。”
掷地有声，又如出一辙。
几十个木箱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夜色里，静静地看着千万年，几代人，静静地记录着岁月和文明。
一九六几年的时候，我来到故宫，拜了师，从此也成了一位修复匠人。宫柱、木梁、榫卯，腐朽的木质，发霉的天花……一件又一件文物，都经过我手。抚过历史的尘埃，我望向一直沉静雕琢的师父，透过那副身躯，我仿佛看见了何为匠人，何为匠心。
有一天，师父带我来到一个木箱跟前，指着已经泛黄的封条，向我讲述着一段文物南迁的岁月。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由故宫人的双脚所绘成的图卷，千里江山，无处没有文脉不朽的光辉。在战火纷飞的故事里，我豁然明白了何为爱国，何为担当。
修旧如旧，护一段岁月；赴生赴死，守千年文明。
师父常说，自己是灰扑扑的人，在文物耀眼的华彩前相形见绌。
可护着太阳的星星，又怎会不耀眼？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