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香香年过八旬,躺在病床上,两眼不眨,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电视,她已经重度痴呆,只剩下吸吮、吞咽等生物性反应。
保姆洪婶坐在床边,一边给刘香香揉着胳膊,一边看着电视,抬头看了一眼钟表,快到十二点了,心想,又到时间了,说了无数遍的话又要说一遍。
一年前,刘香香总是忘事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到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检查,确诊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又过了几个月,很多事儿都想不起来了,刘香香心里怕极了,就把自己的事儿反复讲给洪婶听,以强化记忆。但是,这种病不可逆,记忆力会越来越差,拼命回忆,却只像用漏勺去盛汤。
再后来,事情反过来了,刘香香规定,每天中午十二点整,洪婶一遍遍给她讲自己的往事,以延缓失忆。
此时,电视开始播报午间新闻,洪婶把声音关掉,随口说道:
“我叫刘香香,过去呀,我家穷,我都长成闺女了,还没一条裤子穿,只能和我母、我妹共穿一条裤子。平常呀,一家人都窝在炕上,谁有事儿,谁穿裤子下炕。说起来,也是没办法,我母把我嫁给了县城的王瘤子,他开长途车,我在车站卖烙饼,县里人都叫我烙饼西施。
“我就喜欢挣钱,见到花花绿绿的票子就高兴。我胆子大,王瘤子不行,他就是个窝囊货,我逼着他承包了长途车。我这人不怕吃苦,干了三年多,挣下一万块钱,我可是咱们河阳县第一个万元户。他要把钱拿出来盖房子,我不同意。我拿钱开了烟酒批发铺,还开了一家扯面馆。再后来,贷款买大车,拉矿粉、跑运输,直到开了铁矿,成了全县企业家典型,还当了人大代表,搞了阳鑫集团,我风光了,全县人谁敢小看我?就连县领导都得求我……”
病房门开了,王曦进来,坐到床边,给母亲捏胳膊揉腿,笑着问道:
“又给妈讲呢?”
“天天讲,你妈不行了,讲也没用,”洪婶是个憨人,说话糙,走去套间,嗡嗡嗡一阵机器声,大嗓门喊着,“你再睡一会儿,坐了一宿车,身体受得了?”
“不要紧,打个盹就缓过来了。”
洪婶回来,递给王曦一杯香蕉汁。
王曦拿起调羹,粘着香蕉汁,抹在母亲舌尖上,说道:
“妈小时候,走亲戚,到了人家,闻到一股子香味,心想,啥东西,这么好闻?她走到里屋门口,隔着门帘,眼看着人家孩子吃香蕉,馋得她直流口水。那孩子把香蕉凑到妈嘴边,妈刚要咬,那孩子哈哈笑着,跳到了床上,一边吃,一边馋我妈。那孩子吃完香蕉,出去玩了,临出门,把香蕉皮塞到我妈手里。妈舔着香蕉皮,一点一点舔着。哎呀呀!妈就觉得,香蕉是天底下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
洪婶见王曦眼里有泪,又说道:
“哭啥?老大姐这辈子值了,弄出这么大的家业,了不得。这后事儿,可得大操办,喜丧嘛,就要风光风光。”
“就胡说,”王曦瞪了她一眼,“妈能活一百岁。”
“哎呀呀,”洪婶急了,“你年轻,不懂,不提前操办,人说没就没了,到时候你咋弄?”
走廊里,魁魁大步走来,到了病房门口,听到王曦、洪婶在说话,犹豫了一下,没进病房,而是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
“别抽烟,”护士从一间病房出来,指着魁魁,“掐灭。”
魁魁不耐烦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把一扇屏风拉起。这一下,整个病区被分割成两部分,里面成了独立区。所谓的“独立区”是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职工医院的重症病区,王曦包下了病区的一半房间,配备有厨房、卧室和会客室等。
抽完烟,魁魁进了病房,对着王曦招手,二人进入对面会客室,关上房门,魁魁说道:
“厉老六不干了。他说换别人都行,就是胡小缇,他下不了手。”
“这狗东西,”王曦坐下身,听到这话,又站起来,冷笑着,“还懂得报恩了。”
“让哑巴上吧!”
“不行!就让厉老六办。今天晚上,你和哑巴去找厉老六,明白告诉他,我王曦就一句话,要么胡小缇死,要么他厉老六死!”
魁魁那张木呆呆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王曦走到窗边,问道:
“哑巴呢?”
“盯着胡小缇呢。”
隔窗望去,天色阴沉,地面上有曲廊、木亭,残雪尚未融化,又有一幢旧病区楼,再往西北角看,围墙外,就是太平间,也是厉老六的工作地点。
***
夜里,碎雪飘洒。
今冬天气反常,不仅冷,且雪多。
魁魁开了一辆奥迪Q7,王曦坐在旁边。车从医院大门出来,右转,行驶一百余米,在僻静处停下。透过车窗,向北看,沿着医院的围墙,一直到尽头,微有灯光,影影绰绰有个小院落。
一辆破旧桑塔纳从后方驶来,四轮绑着防滑链,噼噼啪啪,轧得路面一阵响,停到奥迪车前。
“哑巴来了。”
魁魁说罢,推门下车。
哑巴也从车内出来,他身矮体瘦,仿佛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少年,咧嘴大笑,站到魁魁身前,嘴里嘚吧、嘚吧喊着,打着一阵子手语。
魁魁回身,对王曦说:
“胡小缇还在办公室,哑巴听她打电话,说要加班,估计很晚回家。”
“赶紧去,”王曦说,“告诉厉老六,今晚必须动手。”
魁魁转身要走,见哑巴蹲着身体,手拿螺丝刀,在校正防滑链,他拍了一下哑巴的小脑袋,又往前走。哑巴手一松,啪啦一声,螺丝刀反弹到车下,他胳膊短,伸手拿不到螺丝刀,只得放弃,起身去追魁魁。
二人来到小院子前,门一侧有牌子,白底黑字:太平间。
两扇铁门反锁着,透过缝隙,见里面停了一辆旧皮卡,空中悬着一盏白炽灯,照得四下大亮,院落大小若篮球场。正面一间大房,是停尸间,两侧有偏房。铁门后,孤零零一个小耳房,这是值班室。
吱扭一声,停尸间的门开了。
厉老六走出来,他身体干瘦,头戴厚棉帽,披一件军大衣,站在台阶前,咳嗽几声,吐出一口痰,用鞋底蹭了蹭,迈步往耳房走,接近大门,停下来,侧耳听,似乎觉得门外有人,随手把帽子往上一推,露出一张丑脸儿,口眼歪斜,一概向右偏,仿佛一个正在倒霉的小鬼。
哑巴看着魁魁,挤眉弄眼,嘻嘻笑着,左手弄出一个洞,右手猛地食指插进去。这是哑巴们所能骂出最难听的话了。
片刻,厉老六见没动静,拉住灯绳,啪一声,灯黑了,随后进了耳房。
哑巴退后两步,倏地起身,脚蹬围墙,手扶铁门,轻松翻了进去,转过身,正要解开铁索。
耳房门开了,厉老六手举一把八磅重的手锤,直扑过来。
魁魁急喊:
“别打!”
厉老六揪住哑巴后脖领子,转过一看,是哑巴,便一把推开,咳嗽一声,憋出一口痰,吐在哑巴鞋上。
“嘚吧!”
哑巴大怒,扑倒厉老六,二人滚在地上,扭打起来。
魁魁干着急,铁门近三米高,他翻不进去,只得隔门看着。
厉老六比哑巴年长三十多岁,毕竟是老了,力气不支,被哑巴一脚蹬开,压在身下,掐住了脖子。
“行了,”魁魁摇晃着门,“别打了。”
哑巴嘴里大喘粗气,咧嘴笑着,翻身起来,开了门。
三人进到耳房,房间大不,有床、桌,煤气灶、柜子,坐进人来,更显拥挤。
魁魁坐在床沿,掏出烟,散给二人,说道:
“歇一会儿,你俩就去,今晚干活儿。”
厉老六脸色蜡黄,胸膛急剧起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不说话。
哑巴站在一旁,东转西摸,转过脸,挑衅地看着厉老六。
“王曦在外面,是吧?”厉老六说话含糊不清,像是戏台上的老生不小心把胡子吃到了嘴里,“她是不是让你给我传话?”
魁魁没回答。
厉老六拉开门,把二人往外面轰,说道:
“回吧,回去,告诉王曦,我不干了。”
魁魁把门关上,说道:
“咱们可是说好了,事儿办完了,就接你出国,让你和儿子在一起。咋的?现在不想干了……”
“滚、滚,”厉老六口水喷出老远,手敲着桌子,“都滚蛋。”
哑巴把脸儿凑近,盯着厉老六看。
魁魁慢慢走近,说道:
“那你选吧,你死还是胡小缇死?你要是想死,当我面死,我看着你死。”
厉老六坐在椅子上,使劲儿抽了几口烟,火头烧旺了,一把抓住哑巴的手,烟头摁到手背上。
一股子烧肉的臭味弥漫开来。
哑巴嘻嘻笑,就是不躲,被烫得似乎不是他的手。
“走,干活儿,”厉老六笑得比哭还难看,“哑巴,走,咱爷俩继续干活儿!”
***
夜深了。
北风呼啸,路上的积雪被吹得不见踪影,比饿狗舔过的饭盆还干净。
十字路口往南,是一条大道,大约三百米,人行道成了临时的年货市场,大都是木板搭成的简易摊位,零星有几个帐篷。
胡小缇回家,必经此路。
厉老六缩在一个空帐篷里,心里盘算着,二十分钟左右过去一辆车,半小时左右走过一个行人,在此袭杀胡小缇,应当万无一失。
奥迪车停在不远处,王曦、魁魁坐在车里,手机屏幕亮了,魁魁拿起看,是哑巴在微信里发来一个微笑表情。
“行了,”魁魁放下手机,“胡小缇出来了。”
几分钟后,哑巴开车经过,向前二百米停下,隔着宽阔马路,监视着厉老六。
道路空旷,无人无车。
胡小缇从远处走来,她身体略胖,穿着厚羽绒大衣,围着大红围巾,走过十字路口,上了人行道,紧挨年货摊位,快步前行。
厉老六藏身篷布后,探头看,胡小缇正走来,再有百十米就到了,他退回去,从腰里掏出手锤,举到胸前。
天注定,胡小缇必死无疑。
还剩五十米。
厉老六不想杀胡小缇,看着大道,盼着能有人来,可连个鬼影也没有,只得再次高举手锤,两臂较劲儿,还是照老办法,重砸后脑勺。
右前方有亮光,胡小缇居住的小区里出来一辆车。
厉老六急往后靠,挤进篷布里,藏住身体。
胡小缇也到了。
滴一声,那辆车打了一声喇叭,停在哑巴车前,车窗降下,开车人看着胡小缇,问道:
“咋这么晚才回来?”
“哦,”胡小缇走下人行道,“加班了。”
“天多冷,你也不开车?”
“我现在上下班都走路,你看我胖的,正减肥呢。你咋,上夜班?”
“是。”
“路上慢点。”
胡小缇快步向前,那车也加速而去。
厉老六松了一口气,迈步出来,伸头看,前方再无帐篷,只是一些木板搭的货摊,再动手,已经不可能了。
胡小缇渐行渐远,右转,进了小区。
哑巴发动车,缓缓向奥迪车驶去。
五
动车行驶了五个多小时,下一站即是终点,保洁员已经开始清理卫生。
曲直独坐前排,他把手机夹在书页里,一边读书,一边和Emma聊着微信。于薏薏、曲绮坐在后斜方,这一路上,于薏薏一直冷眼瞧着丈夫,并且提醒女儿,找机会把曲直的手机密码拿到手。
三人起身,卸下行李箱,走到车门处。
于薏薏的脸色又可怕又可怜,由于故作镇静而显得越发不自然,她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
曲绮点点头,对着曲直说道:
“爸爸,我和妈妈商量了,想早点儿回北京,我们一会儿就订机票。”
“干嘛着急回北京?”
“有事儿。”
“什么事儿?”
于薏薏接过话头,说道:
“我想好了,把鼻子垫一下,给曲绮也垫一下。”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和妈妈昨天下午去医院了,钱都交了。”
曲直眼睛轮番扫视着二人,说道:
“于薏薏,垫鼻梁这事儿,咱俩不是早都谈完了,你也同意不垫了。现在,你这是又怎么了?曲绮才十四岁,你怎么想的?”
曲绮的长相几乎就是于薏薏的翻版,就连说话方式都一样,脖子一梗,露出白眼珠子,犟嘴说道:
“你爱同意不同意,反正我们已经定了。”
“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趁早给我死心,门都没有。”
“我就去,”曲绮毫不示弱,“反正钱已经交了。”
半年前,于薏薏去过医院,一打听,手术费、住院费大约是四万块钱。那么,两个人就是八万块钱,可现在,家里的存款还剩五万块钱,钱从哪儿来的?想到这里,曲直急忙问道:
“交了多少钱?”
“一共九万八,先交了六万,贵是贵了点,是韩国医生。”
“你动那九万块钱了?”
“是。”
“那是剧组的钱,过完年,我要发给大家,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从单位借,”于薏薏提高了嗓门,“过完年还你。”
乘客陆续走来,二人只得停下争吵。
于薏薏就像大部分女人一样,丈夫一旦出轨,便会干出一些冲动的、后悔的事儿。昨天,她不假思索,带着曲绮就去医院交了钱,回到家里,又心疼钱,骂自己蠢、蠢,蠢透了,不该被曲绮怂恿。可现在,一看到曲直的后脑勺,忿恨又生,紧攥住女儿的手,不后悔了。
***
火车站比芝麻大不了多少,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出站口。
胡小缇站在路边,一眼看到三人,抬手召唤,模样很像一只胖胖的招财猫。
她看到一家三口走近,于薏薏笑得勉强,曲绮沉着脸儿,便问道:
“曲绮,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也不问我过年好,不想要红包了?”
曲直装好行李箱,拉开前车门,一屁股坐进去,说道:
“别理她,一点儿教养都没有。”
胡小缇一边上车,一边脱下大衣,露出一头垂至腰下的长发。随后,发动汽车,离开火车站,三转两拐,驶上高速公路,路标显示,距离河阳县90公里。
“薏薏,也不早点回来,” 胡小缇见车里气氛沉闷,笑着问道,“工作忙吧?”
“是。”
“你们单位咋样?是不是接到什么大项目,发大财了吧?”
于薏薏坐在后排,见曲直又看手机,心里冒火,剥开一个橘子,递给胡小缇,趁势一看,曲直是在给王曦发微信,随口说道:
“我那个破单位,这辈子没指望了,以后全靠曲直了。小缇姐,你可不知道,曲直傍着富婆了。”
“好家伙,能看上曲直的富婆是啥样呀?”
“就是你们老乡。”
“啥?”
曲直急转回身,两眼瞪着于薏薏,眼神中包含阻止、警告,尤其是要她明白,必须停下这个话题,否则,会引起难堪。
就在胡小缇在上高一的时候,她与王曦的双胞胎弟弟王晨搞过对象,而王晨后来犯了案,警察追逃时,被火车碾死了。案发时,曲直还在上小学,具体原因,并不知晓。他只是隐约听说,王晨犯了强奸罪,被害的女生和胡小缇同住一间宿舍,案子牵连了几个女生,胡小缇也因此转学了。
于薏薏哪里知道其中原委?张嘴就说:
“王曦。”
“谁?”
“王曦。”
胡小缇不自主地挪了一下身体。
“话真多,”曲直羞恼至极,“少说两句。”
于薏薏手里拿着橘子皮,真想摔倒曲直脸上,回嘴说道:
“你有病吧?我说话都不行!”
曲直阴沉着脸儿,闷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胡小缇问道:
“你和王曦怎么回事儿?”
“半个多月前,她找我,要给千岭山景区做宣传片,我派了个剧组,拍了些镜头,她又给了我一些素材,随便剪了个片子就交了,她挺满意。我算是捡了个便宜,十几万的小活儿,挺好干的,我都没回来。”
山道险急,转过盘山道,驶上直路。
千岭山一号隧道就在眼前,驶入隧道,路面上,几道急刹车印记极是明显。这正是几日前,魁魁留下的痕迹。
“慢点,”曲直提醒,“小心安全。”
“嗯。”
一点亮光,渐渐扩大,车驶出隧道。
眼前的山势,白天看来又有不同,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山阳处,稍见冰雪,冈峦石多土少,气势高厚雄壮。山阴处,积雪覆压,数座山峰齐向左去,似排浪涌动,前后堆叠。
一阵山风吹过,碎雪搅成了漩涡,盘旋着,横到路上,胡小缇加大油门,驶入雪雾中,眼前朦胧一片,她说道:
“你离王曦远点儿,别和她来往。”
***
车驶进小区,停在楼门口,四人下车,卸下行李箱,直上二楼。
门开了,一条小狗腾地跳了出来,作揖打躬,尾巴细碎地摇,嗅嗅闻闻,激动得浑身直抖。
曲绮走到最前面,抢先进屋。
小狗以为曲绮喜欢自己,往她身上蹦,曲绮一闪身,躲开了,小狗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儿,心想,怎么还有人不喜欢我?缩到一边,尾巴夹着,委屈得哼哼起来。
曲直蹲下身,抱起小狗,说:
“图钉,小东西,还认识我吗?”
图钉是个巴哥狗,眼睛很圆,傻萌傻萌地看着曲直,小尾巴尖摆动着,它还在伤心。
曲直的母亲皮肤白净,个子小,站在客厅当中,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眼见曲绮冷落了图钉,笑脸没了。
“爷爷,爷爷好,”曲绮心里明白,奶奶不太喜欢妈妈,现在又给自己脸色看,便有心要气奶奶,进到屋里,找了一圈,见爷爷不在家,这才回身,装得很失望,勉强说道,“奶奶,您也好!”说完话,钻进小卧室。
于薏薏走到婆婆面前,说道:
“妈,您身体越来越好了。”
“凑合活着吧。”
四人坐到了沙发上,婆媳二人的笑容都已经掉到了嘴角,尽可能想用千斤顶再把笑容顶回去。
胡小缇给倒了一杯水,递给于薏薏,于薏薏接过水杯,正要喝,胡小缇使着眼色,要她递给曲母,于薏薏赶忙端到曲母手边。曲母看着电视,瞥见这一幕,心里生气,也不伸手接水杯,只是略一点头,于薏薏只得放下水杯,脸儿憋得通红。
门外传来几声咳嗽声。
曲直一听,知道是父亲曲庸之回来了,起身开门。
曲庸之很胖,身体占了大半个门框,个子比曲直高半头,一看儿子,两条粗眉拧紧了。
“爸,”曲直从小就怕父亲,表情拘谨,“您出去了?”
曲庸之看见儿子,心里恼火,他对儿媳很满意,说道:
“于薏薏,回来就好,你父母都好吧?”
“都挺好的。”
曲庸之换上拖鞋,嘴里哼了哼,模样很像是生气的老虎,看着曲直,说道:
“你跟我来,有事儿问你。”
父子二人进了卧室。
“你今年怎么样,小公司还没倒闭?”曲庸之坐在椅子上,“你那个合伙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元和平,是吧?”
曲直点点头。
“你们两个都不是踏实人,”曲庸之教训道,“前年,我去北京,他请我吃饭,满嘴跑火车,说要让公司上市。哼!简直是胡扯八道,也不脸红!公司才几个人?加上你们两个,不过才五、六个人。可笑,可笑至极。做人要踏实,不要好高骛远。”
曲直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曲绮推门进来了,说道:
“爷爷好!”
“曲绮,学习成绩怎么样?”
“挺好的,”曲绮站在一旁,眼睛却不离曲直的手机,“爸,我手机没电了,查个东西,借我用一下。”
曲直未及多想,拿出手机,输入密码,交给曲绮。
“你们的小公司,这几个月有项目吗?是不是都发不出工资了?”曲庸之一连串问道,“是不是全靠于薏薏?”
曲绮拿着手机,走到门口。
“就在这儿看,”曲直急忙起身,“别乱翻我手机。”
“我没乱翻。”
“你坐下,”曲庸之看着曲直,指着椅子,“手机有什么不能看的?”
曲绮拿着手机,出了卧室,直接进了卫生间。
曲庸之起身,关上门。
客厅里,于薏薏也起身了,进了卫生间,拿过手机,打开微信,一眼看到曲直发给Emma的微信,文字写道:
“平安到家,想你!”
快速往上翻看,二人聊了几百条,频见红唇、红心、拥抱、鲜花等符号。于薏薏眼前一阵眩晕,脸儿涨红了,两手发抖,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刚发生了地震。
曲绮心里怕了,问道:
“妈妈,妈妈?”
于薏薏拉门出来,一把推开卧室房门,高举手机,看着曲直,大喊道:
“不要脸,你不要脸!”
曲直先看于薏薏,再看曲绮,眼睛落到手机上,神情先是迷惑,接着是震惊、羞怒,以及对女儿一闪而过的失望,狡辩说道:
“没有,不是,你,你干嘛看我手机?”
图钉和所有人一样,都愣住了,它最先反应过来,腾一下,跳到了老太太怀里。
曲直起身就夺手机,二人纠缠到了客厅。
曲母懵了,放下图钉,拦着于薏薏,问道:
“怎么啦?”
“怎么啦?你儿子在外面搞破鞋,搞破鞋!”
胡小缇心里明白了几分,抢下手机,推着于薏薏要进小卧室。
“让我走,我要回家,”于薏薏挣脱开来,拉开大门,“让我走!”
胡小缇拦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于薏薏走。
于薏薏眼见这一屋子人,都盯着自己看,心里又疼、又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胡小缇把两位老人、曲绮送进卧室,转身回来,说道:
“曲直,这可是你不对了。你现在,立刻、马上给对方打电话,当着于薏薏的面,跟她说清楚,断绝关系,删除一切联系方式。”
曲直见于薏薏哭得撕心裂肺,抽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
“滚,你滚,我嫌你手脏,别碰我,不要脸!”
胡小缇搂着于薏薏,哄了足有十几分钟,等到哭声渐消,将手机交给曲直,示意打电话。
曲直没有选择的余地,拨通了微信语音。
Emma声音温柔,问道:
“吃饭了吗?”
于薏薏一把抢过手机,对着屏幕喊道:
“贱人,贱人!”
胡小缇拦住于薏薏,又把手机交给曲直。
“咱俩互相删了吧,”曲直走到窗边,“以后别联系了。”
Emma挂断了手机,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曲直删除了Emma的微信,又删除电话号码,坐在一旁,脸色比吃了一只死苍蝇还难看。
于薏薏双肩耸动,抽噎着说: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曲绮从卧室跑出来,抱着妈妈,也跟着大哭起来。房间里,无人说话,也无话可说。于薏薏不哭了,站起身,拉着女儿,开门就走。
胡小缇追出大门,站在走廊,拦住去路,说道:
“你怎么走,能买到票吗?听我的,你和曲绮住我家,买到票了,我开车送你们。”
这一层只住着两户人家,曲家、胡家门对着门。
胡小缇一手拉着于薏薏,一手掏出钥匙,打开门,不由分说,把于薏薏、曲绮推了进去。
嘭一声,房门关闭。
曲直坐到楼梯上,摸出打火机,点烟抽了起来。
图钉跑了走来,抬着头,疑惑地向上看。它早有察觉,门外一直有人在偷听,那人就在三层楼梯上站着。
汪、汪,图钉警觉起来,昂头叫着。
楼梯走下一人,是哑巴。
曲直起身让路。
哑巴对着图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