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又听得一些高论,说是世道变了。机器学会了作诗,人工智能能写策论,于是便有人摇起头来:文科生怕是要没有饭吃了。那口气,仿佛在说一种过了时的物事,譬如黄包车,或者油灯,总归是应该送进博物馆里去的。
这论调,倒让我想起些旧事。民国初年,也曾有人鼓吹“实学救国”,说文学哲学都是虚的,既不能造枪炮,也不能长粮食,留之何用?仿佛一个国度,只需要算盘和齿轮便够了。然而,奇怪的是,那些最会造枪炮的国度,却总还要派出些人来,研究我们的唐诗宋词,甲骨青铜器。这又是为甚么呢?
大约因为他们明白,枪炮可以征服土地,却征服不了人心。而人心,是需要文科学问来照看的。
说文科生无用,大抵是将文科看作了“服务业”,以为是替人写字解闷的清客。这实在是一种误会。文科的真本领,在于“辨”与“析”。辨是非,析善恶。譬如一把解剖刀,能将一团混沌的社会现象,细细地剖开,教人看见里面的筋络与病灶。鲁迅弃医从文,便是觉得,医好多少躯壳的痼疾,也抵不上揭出一点精神的沉疴。这便是文科的力量——它不是饭后甜点,而是治病的药石。
又说文科生的出路窄,仿佛除了“说说道道”,便无他长。这更是皮相之谈。诸葛孔明的《出师表》,是千古的妙文,其感人处,岂在辞藻?在于那字里行间,剖析天下大势的清醒,与“鞠躬尽瘁”的至诚。这便是文科的筋骨:将一件事的理说透,将一份情的情诉真。小到一纸文告,大到一国方略,缺了这“说清楚,讲明白”的功夫,便如暗夜行舟,是要触礁的。
至于那些以为机器可以代庖的论调,更是可笑。机器能写出“仁义道德”四个字,却写不出这四个字底下,几千年来浸透的血泪与虚妄。它能汇总无数的“乡愁”,却永不知晓,为何一句“举头望明月”,能惹得千载下的游子同声一哭。这其中的冷暖,这背后的魂魄,是冷冰冰的算法永远算不出的。
文科生的路,从来不在别人的舌尖上,而在自己的脚下。当举世都醉心于“何以为利”时,正需要有些人,能坐下来,想一想“何以为人”。当万千的数据如潮水般涌来时,正需要有些人,能站出来,问一问这潮水要流向何方,是灌溉良田,还是淹没家园?
所以,文科生,你若有真本领,便不必惶惶。你的出路,就在于这昏昧的屋子里,第一个站起来,去开那一扇窗。窗外,或许正是黎明。
附记
呜呼,我本以为这道理是不必再讲的了。但看来看去,总觉得那“铁屋子”里的空气,又有些沉闷起来。便忍不住,又说了这许多话。倘若能惊醒几个年轻的读者,使他们不至于在机器的轰鸣里,失掉了那颗会痛、会思量的心,那便算是意外的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