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黄昏小憩的陋巷口，曾经，有一位被岁月压弯了瘦削的腰的老人，在那里每日守望一个小女孩，安静地看她在傍晚离去，焦虑地等她在深夜回来。
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等待是她驱赶寂寞的方式，那个小女孩儿是她唯一的宝贝，她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女儿。
她会在集市上用积攒了很长时间的零钱给那个小女孩买那个时候流行的头绳;
她会每天在小女孩的床头放满零食;
她会因为小女孩吃瓜子时卡了嗓子而把自丈夫去世后从没舍得责骂的儿子骂到哭;她知道小女孩有睡觉时怕光的习惯，所以，她总是先把小屋里的灯关了以后再离开去做家务;
她知道小女孩生性体寒，所以，总是自己先把被窝暖热了才把小女孩抱上来;
她比自己的女儿更清楚小女孩犯病时该怎么进行救治；
她会在等不到小女孩的那个晚上失眠，在大门口等一夜，等到眼睛模糊，却还要努力睁着寻找小女孩的身影;
她会在下大雨的日子拜托村子里的人去学校接不敢回家的小女孩;
她会因为想要上了初中的那个不再是小女孩的孩子多休息一会，做好了饭坐在小女孩的身边等她醒来，而当小女孩抱怨自己不早点喊醒她时，她微笑着说，下次一定记得！下次一定记得！事实上，她故意每一次都不记得，这，只是为了让她的小女孩多歇一会。
她会在小女孩吃馒头时为她把汤在两只碗里来回倒腾，因为，这样小女孩就不用焦急地等汤凉，这样小女孩就多了些在路上的时间，她就不用赶路太匆忙。
她会不顾儿媳妇的脸色，每天清晨，天色微暗的时候让儿子打着手电筒去送已经上了初三年级的女孩。
她会在女孩不在身边的日子，每天翻女孩落下的笔记本，看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字，不，有三个字她是认得的，那是女孩的名字。她这辈子只会写两个人的名字:她的和女孩的。
她习惯了坐着的时候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那是她等小女孩写作业时保持的姿势。
她在女孩不在自己身边的大多数的夜晚，习惯 对着雪白的墙壁说话，讲那些她给女孩讲了很多遍的故事，问墙壁过的好不好…她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把身边的墙壁当作那个曾熟睡在自己怀里的女孩。
她会在赶集回来的路上习惯性地回头，怕自己错过女孩路过的身影。
从不跟别人治气的她在一个黄昏和邻居闹的天翻地覆，因为邻家老人拿毛毛虫吓得对虫子过敏的小女孩一直不停地哭。看到小女孩身上的红色斑点，她边骂边心疼地掉泪，抹药时小女孩的每一声喊叫都揪疼她的心。
她很小气，从不舍得给自己添置衣服，买东西。别人给的好吃的东西，她总是留着，等到女孩下次来看她的时候，才发现那些点心早已发霉。高年级的女孩虽然知道吃发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但她还是噙着泪水吃完那些发霉了的点心，并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姥姥，还有没？我还想吃！
夏天，她喜欢在靠近公路的那段路捡柴禾，因为在那里她可以经常看到女孩骑自行车的身影。捡柴禾的时候，她会蓦然回头，然后失落地低下头来看着手中的柴禾发呆，因为，身后并没有出现那个小女孩，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幻觉…
她胆小，坐飞机时怕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坐摩天轮，到了入口突然坐在地上耍赖，说什么也不肯上去;海豚把嘴凑过来的时候，她吓得一下子跳开来;坐电梯，到了终点，她忘了把脚抬起来，那时她哭了，万一自己的脚没了，得给俺闺女跟俺儿添多大负担？！周围的人笑了，又哭了…这些是她旅游回来后讲给女孩的故事，女孩安静地听着，她突然拉起女孩的手拍了一下说，唉，你没去忒不好了！
她会在凌晨跑去敲邻居的门求别人载着突然犯病的女孩儿去医院，自己在家祈求生病的人是自己。
她怕死，生病的时候，她总说自己快走了，快走了，拉着女孩的手说，妮儿，让你姥再看看你吧！说不定下一回你来看到的就是一张黑白照片了。每每这个时候，女孩就咬着嘴唇不让泪水落下来。
女孩七岁的时候，家里只有躺在床上的她和守在她身边的女孩。沉默了很久的她突然对女孩说，妮儿，你拿块砖头把我砸死算了，我受不了这份罪了！女孩流泪了，不，姥姥，你不活我也不想活了。她苦笑，却不知道女孩说的话是真的。她还不知道的是，每一次她生病，女孩就写一份遗书，那时女孩想，如果没了姥姥，我怎么办？
可怕的一天总是会到来的。一如黎明会消失，黑夜不可抗拒地侵袭。那天清晨天色苍白，阴郁的天空使人快要窒息。儿子早早地把她接走了，去县城检查身体。女孩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后就上学去了，路上一直心不在焉的，几次险些和别人相撞。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学，女孩推起自行车在路上骑的飞快，她怕，怕慢了哪怕半秒的时间。女孩回到家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
她是披着浓浓的暮色回来的。她安静地躺在车厢里，很安静，很安静。
女儿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哽噎着说，妈，妈，到咱家了。女孩借着昏黄的车灯光看到夜风里母亲和舅母纷飞的泪。她轻摇着她的身体，唤，姥姥，姥姥，姥姥。喊了很久，她没有回应。女孩无声地落泪，从大门口到她躺着的床上，女孩的泪水不曾停留过。
夜色很暗，星子如豆。
女孩呆呆地偎倚在她躺着的床上，紧紧握着她似干裂的树皮般的双手，泣不成声。
时间突然没了速度，在那一刻停滞不动，悲伤一齐涌来，女孩在心里竭力地喊，姥姥，姥姥，你走了，我怎么办？
好像过了半个世纪，她醒了，看到女孩流泪的脸。她着急着要努力坐起来，可是她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微弱，又哪有多余的力气坐起？
妮儿，你咋又哭了？哪儿不得劲了？车上有我叫你舅给你捎的豆，你趁热快点吃了吧。她一醒来便说了这么些。女孩大哭着，姥姥姥姥。女孩哽噎着趴在她身上。时间又开始流淌，女孩拿起豆，大把大把地朝嘴里塞，躺在床上的她一在旁可急了，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女孩一边吃一边抹流进嘴角的泪水，回答她，没事，姥姥，我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我快饿死了！女孩心里想，这样的日子，你提醒我慢点吃饭的日子，你疼我的日子，还有多少？
长大的女孩离开了她，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女孩的日记本里夹着她的照片，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女孩想，流年，揉褶了谁的脸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