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是一个顶有情调的人,或许是太聪明了。才华把情调落到了实处,倒不那么可爱了。”明川嘴角挂着笑,身体却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
“去死吧你!”苏菱横了他一眼,语笑含嗔。被他调笑到反击说出这样的狠话,语气倒不狠毒。她脸红了起来,继续低下头来抄书,笔下的字迹却不听话地乱游了起来。她索性合上了书和本子,知道明川在这里,就是来打扰她的。工作和感情,在同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勉强应付一个。
“这句话倒是耳熟的很呢!你知道么?《清史录》里记载,多尔衮每每留宿在孝庄的宫里,常常大发脾气,对她和她的儿子说的最多的就是:“去死吧你。”他有多爱她呀。爱她,所以恨她,不属于自己,利用着自己,但又割舍不下。”
“不知哪里来的野史,还是你胡诌出来的?”苏菱笑了,但第一次听说,仍感觉新鲜有趣。
明川低着头,抚弄着苏菱旗袍上的穗子,低声地,富有魅惑性地说:“我只是想,你是不是也在爱着我?”
苏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感觉自己不久后就要死了。”
明州不禁骇然,松开了玩穗子的手,抓着苏菱的肩,问道:“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苏菱得了什么重大的病。
苏菱也不看他,只望着窗外青白的天,什么也没有。继续悠悠的,声音中带着一份风铃吹动的空响:“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作用了。无用,是一个人死亡的前兆,不是么?”
明州这才放松下来,不过是一个女文人精神上的叹息。
明川开始对她飘若柳絮的感叹扣下砖头般实质的生活化的建议:“谁说你没用?嫁给我好了,对我有用。你每天打扫屋子,做好饭菜,等我回来,若还有空闲,写一篇文章给我看。”
苏菱还是淡淡的,回过身来对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语气里却是郑重地:“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不止是你,任何人。”一个字一个字滚出来,落到桌子上,像一颗颗图钉,总是尖尖的那头正对着上面。
“这是你不愿意跟外界接触,不想对别人有用。”明川也收起开玩笑的姿态,与她认真的劝慰着。
苏菱借着这个话引子,吐出心里埋藏已久的晦暗的烟雾:“是的,我将是被生命彻底地放逐了。起先是我抛弃了我的家人,朋友,工作。后来他们也彻底地向我关上了大门,我失掉了与现实的接触。我在我自己的房子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那么,现在我走进来了。”明川笑着说。
苏菱也笑了,说道:“你并没有走进来,你也不想走进来的。走进来的人我是不允许出去的,你以为我的心是间房子吗?不,它是一座坟墓。进来了,就没法出去了。”
“这么吓人!”明川假装以为她是在说笑,但后脖颈上不由得浮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他以前只觉得这个女人很有情调,又出乎意料的单纯,脆弱。可没想到她也许是一个病态的疯子,一个生活在狭小世界的人。招惹这样一个人,是绝对不上算的。得到了又怎么样,想甩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他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苏菱看见他泛白的脸色,知道他被吓到了。心里猛然被针刺了一下,虽然这结果她早料到,但理智不能代替情感上的痛楚。然而,她又笑了起来:“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说完这句话,蓦然感觉像是林黛玉赌气把贾宝玉推出去的话,自己却是认真说的,不禁惘然。
明川看着她,犹豫着下不了决定。因为毕竟还没有得到,心中总有不甘心。想得到她,表示征服;得到之后,如果能改变她的想法,让她完全听从自己,这便是彻底地占有。而且,难度是相当大,颇有挑战性的。这是明川生活中难得出现的真人版的游戏,他爱玩,这比他以往生活中一切的游戏都好玩的多。
“不,我偏要。我知道你是寂寞的,我不愿意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你的坟墓里。也许,你认为,我的行为不过是殉葬。婚姻,不就是爱情的坟墓么?”明川说着自己的台词,他是情场上的老手,说话浮华惯了的。然而,他认为自己说的这几句话,相当的漂亮。跟苏菱在一起,有时候就像是被迫走上了舞台,没有任何提前准备的台词,全靠演员即兴发挥。但是如果能演下去,演员心里便有着极大的满足,将个人发挥到了极致的那种满足。
苏菱抬头看了他一下,她突然有一刹那的希望,要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不过,也只是那短短的一瞬,她的头脑跟上了她的感情的脚步。眼前这个男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征服欲,就要打破自己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内心的平静,如死灰的平静。她想起了“繁漪”,一个本可以安安静静等死的女人,却被周萍挑起了希望和情欲,撇的她慢慢地枯死,渴死。她庆幸自己看过的那些文学书,总是让她提前预习了人生中很多早已存在的悲剧。她也讨厌甚至恨上眼前这个男人,几乎就在刚刚的那一瞬,诱骗她往悬崖边跨出那一脚了。她也可以料想到后面的结局,他会淡漠无情地连她掉下悬崖的尸骨都不愿意收拾,埋葬。
然而,这一切她也没有说。她只是笑了,又笑了。无奈地,乏味地应付着的笑容,对他说:“你不要上班吗?赶快去吧。”
明川好像恍然大悟地说:“我都聊忘了时间,我去公司看一下。晚上我来看你,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你爱吃什么?”明川一边说着,一边拎起挂在椅子把上的外套,穿在身上。
苏菱极厌倦地,疲倦地说:“你去吧,等你下班了再说。”她不敢再说什么,继续纠缠下去。等他走了,她便反锁家里的大门。唯一让她讨厌的是,怎么让明川知道自己的家的所在。
明川看到她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只当她累了,抱歉道:“扰了你午睡了。晚上我再来找你,你好好休息一下。”说着,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苏菱也不管他,只管自己在桌子前面仍呆坐着,想着自己的心思。
明川出门之后,反而心情大好。他觉得对苏菱,简直是胜券在握。她没她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一个女人求一份安全的保障,再加上在家里孤独寂寞惯了,没事做,才生出这样多的哀怨的情绪。经济上她是不缺的,自己也有能力供养着她。他有两所房子,全款的,还有一部车。一份稳定的大公司的高薪工作,这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乘龙快婿的模板,标准化的丈夫。无奈,自己之前结过一次婚,有过一个女儿,虽然判给了前妻,不过每个月照旧打抚养费。但是对于苏菱,明川总觉得自己是委屈了她,不免在她面前总是曲意俯就。苏菱早已是财富自由了,年轻的时候,她狠吃了一些苦,创办了公司,挣下一笔不菲的财富。后来市场上经济渐渐不行了,她也果断收了手,结束了公司的业务,避免了兴时赚,衰时亏的局面。明川总觉得苏菱身上有着这样两种矛盾的体质,一时是属于世俗女人任何事情上精刮上算的权衡算计,一时又像小女孩天真单薄凡事几求完美的破碎感。他因为读不懂,所以格外好奇。这简直是一个王熙凤和林黛玉的结合体,对于这样的女人,如何驾驭,这简直是一生的课题。
却说明川走了之后,苏菱还在仔细回想他说的话。“孤独?”也是正是因为太孤独了吧,所以她不能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站起身,立刻就有了主意。她要去找以前的闺蜜秦岚。秦岚跟她同岁,以前在初中时候,就一起玩的好朋友,后来上了大学一直保持着联系。工作的时候,她就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她去参加过她结婚的宴席,小孩的满月酒倒没去。因为那时候的她深陷在公司注销环节,种种人与事的纠缠里。只是发了红包,秦岚也没收。秦岚发消息说:“我们之间的情意,在你多来看看我,同我说说话。你都不来,我干嘛要你的礼?”苏菱看了之后,倒蓦然。她和秦岚是异地的知己,只是她结婚之后,苏菱总觉得她和自己走到两条路上了。自己总不愿意去打扰她,她对她有一种怅惘的爱恋,甚至于她结婚生孩子,心里都意外地觉着硌得慌,是一种友情上的背叛。
可是现在对于秦岚,苏菱只觉得往事种种可以先搁在一边,她太急于看到她了。于是,给她发信息:“你在家吗?我想去找你。”
秦岚那边回的倒快:“在,你怎么想起了我?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去看看你,只是想你了,好久没见到你了。”苏菱打字的速度飞快,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在家,你来。我在家带孩子呢。”秦岚也很快回过来消息,并发了定位。
苏菱也是果决的,拿了包,按照她发的定位打了车,就开门出去了。她实在想看到另一个自己,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日子。
坐到车上的时候,苏菱又发信息给秦岚:“我已经在车上了。”秦岚没有回,苏菱可以想象的到秦岚抱孩子的样子,也许还在换尿布,热奶瓶之类的。车子开的很快,从繁华的南区到寥落的北区,逐渐驶入到荒凉的地带。苏菱不觉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未去过秦岚家,不知道她住在这样的地方。有时候无意中看到她的朋友圈,她也只晒她的快乐,幸福,充实的生活,她和孩子的笑脸。故事的背景板,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苏菱想到自己平时的自抑自伤,不免又要被她笑话了。
车停在了一个别致的小区门口,苏菱提了单子,便下了车。她发信息问秦岚,在哪一栋,多少层楼,秦岚笑着喊了她的名字,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嗐!”她总是这样,打招呼的时候,抱着恶作剧的吓人,“你一下车我就看见你了。低头发信息。”
苏菱先一惊讶,转而笑了,秦岚脸上漾出明亮的微笑,眼睛里有生命力。简直是挺拔的树,乐观而昂扬。动作敏捷地用手拍了一下她,喊她:“走,我带你上楼去。”抱着的孩子,眼睛亮亮的,穿着粉色的小衣裤,身上干干净净,散发着粉粉的,奶奶的香味。
苏菱跟着秦岚一路走着,一路聊:“怎么在小区门口等我?迎着风口站着,也不怕孩子感冒。”
秦岚道:“没事,下午三四点钟,就是带孩子出去逛逛,晒晒太阳,小孩子补钙。”说着,电梯门开了,一行三人进去了,秦岚按了9楼。
到门口的时候,秦岚伸手进口袋里摸索着钥匙。苏菱说:“我帮你抱着孩子,你开门。”秦岚说着“不用,”口袋里掏出钥匙,锁眼里一插,利落地开了门。苏菱仍跟着秦岚一路进去,孩子只管眼睛吧嗒吧嗒看着苏菱。苏菱突然好想抱抱他,闻她身上香香的奶味。
秦岚把孩子放到了床上,给孩子拿了玩具,由他自己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边,微喘着气,解开了衣裳。笑着看站在那里愣愣的苏菱,拍了拍床边,喊她:“过来坐,累死我了。”
苏菱笑了,秦岚敞着怀,满不在乎地拿着床头柜上的水瓶,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喝完之后,只用袖子一抹。她看苏菱老看着她,便不好意思地先笑起来:“我没有以前讲究了。”说着,便站起身要找面纸来擦嘴。孩子对着玩具小汽车,咿咿呀呀地摆弄着,整个屋子里都是生活的实实在在的感觉,苏菱觉得自己简直格格不入,像走进人间的鬼。
苏菱垂下了头,秦岚却没觉察到她的心绪,同她寒暄着:“你还是那样瘦!我已经胖了很多了。”说着,又坐到了床边,坐在苏菱的身旁。笑着看着她:“你这样一个人真好,你不知道,组成家庭,多累!”苏菱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她,秦岚心里咯噔一下,忙调转话头说:“不过组成家庭有组成家庭的好处,你一个人这样也太孤独了。你现在还没有对象么?”秦岚不觉地拉起她的手,惊呼一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苏菱被她烘然的关心温暖着,心里只觉得安慰,说道:“身上还是暖和的,只是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手冷脚冷。”
秦岚站起身,说着:“我给你倒热茶去,你看你人来,我连茶都没让你喝。”连忙往厨房去倒茶,苏菱夹脚跟了过来,喊道:“你别忙了。我们之间还要这么客气?”秦岚一边倒茶递给她,一边说:“不是你手冷,我倒想不起来给你倒。赶紧多喝些热茶,正好也捂捂你的手。”苏菱听话地抿了一口,也不渴,只把那茶杯捂着手。闲聊着:“怎么,你现在就专门在家带孩子了么?”
秦岚撸起袖子,叉着腰,说:“我倒是准备出去工作呢,家里开支一个人怎么顶得住。不过婆婆也不大情愿过来给我带孩子,老石正在说服他的妈呢。”
苏菱惊诧道:“男孩子,也不愿意来带?”
秦岚笑了,说:“正是孙子才有商量的余地,要是生的是个丫头,根本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正好趁着在家的功夫,在网上找找工作。你有合适的,也帮我推荐推荐。”秦岚说这话的时候,极大方,也不觉得丢脸的扭扭捏捏。
苏菱叹道:“我就喜欢你这豁达开朗的性格!总是这么乐观,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
秦岚笑了,说道:“你也不错呀,开了公司。现在做的怎么样了?”秦岚绝口不提去她公司工作的事,从闺蜜手里拿工资,这朋友就没得做了。
苏菱一边撮弄着手里的杯子,一边无奈地说:“早关了,现在市场真不好做。与其放在那里,眼睛一睁,每天愁开支。不如关了,大家省心。我现在也不想工作,就在家里看看书,写写文章。还好有以前的积蓄,不过下一步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考虑的是呢,船小好掉头。依我看,你找工作都是假的。现在歇一歇,把你以前忙的亏空下来的身体好好养一养。另外——”秦岚突然闭口不说了,她不知道下面的话能不能说,她心里在不在意。
苏菱被她突然截断的话,产生了好奇,“怎么不说了?”
“我劝你还是找个人,但这话说了,怕你要跟我生气。”秦岚不好意思地先笑起来,“不过有了家庭,你就忙的脚不沾地了。但生活也充实,有奔头。”
苏菱看着她,也不好立刻拉下脸来。心里只觉得不自在,只好脸上敷着笑:“我知道,不过像我这样的,也难找。”
秦岚原以为苏菱是不愿意找,原来她是找不到。这也难怪,从上学那时候她就孤僻内向。要不是自己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也不容易走到她心里去。